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 ※ ※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忍不住,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
没有回答。
阿芝咕哝:“你愈来愈怪了,心理医生怎么说?叫你打开心扉……”
忽然之间,大厦门口出现一大群人,阿芝噢一声,她明白了,站在当中,被众人簇拥着的,不正是陈裕进吗?原来如此。
这分明是一场婚礼,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装,头上戴一只小小头箍,轻巧的网纱罩住额头及眼睛,可是光看脸胚下截,都觉得十分纤瘦。
他们站在门口拍照片。
新娘体态修长,因为身段不显,才分外高贵。
谁也没发觉对面街的观光客。
阿芝说:“陈裕进一点也没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叹口气,“到今日还看不开?”
印子这才开口:“那新娘明明该是我。”
“你肯吗?是你自己弃权。”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决定,叫人等到几时去,八十岁?”
“阿芝,当心我开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东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损失。”
印子目光呆滞,渐渐泛起一层泪膜,终于落下泪来。
“唉,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 ※ ※
众人欢天喜地拍完照,高高兴兴上车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头了吗?”阿芝说。
印子开动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日他结婚?”
“他写信告诉我。”
阿芝不置信,“你们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说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妻子。”
连阿芝都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不该放他走。”
“时光回头,印子,你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别难过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着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别使小性子,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印子喃喃说:“我像一个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也学着谈恋爱,亦做事业,但午夜梦回,一直戚戚然郁闷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欢看科幻小说。”
“最近我时时用他送我的天文望远镜望向苍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来接我回去,我不属于这里。”
印子声音中无限荒凉。
阿芝有点恻然,“于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内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欢那票人。”
“我们现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疯狂购物。”
“谁付帐?”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为已经支开话题。
可是那一晚回到纽约,深夜,起来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会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画蔓藤花纹。
阿芝轻轻问:“还没睡?”
印子抬起头来。
阿芝说:“郭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覆了没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声关掉灯。
阿芝只得噤声。
第二年春天,裕逵诞下女婴。
上午还好好地做家务,傍晚进了医院,凌晨三时就生了,十分顺利。
陈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说:“我马上来。”
裕逵亲自在电话里说:“妈,明早来未迟,应乐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块头,十分可爱。”
※ ※ ※
陈太太醒了,四处打电话报喜。
她告诉裕进:“你负责通知太婆。”
裕进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个女孩。”
“这个年头,男女一样啦。”
裕进感喟:“不,女性比我们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样子我们真的要乘长途飞机来看婴儿了。”
“祖母,”裕进忽然问:“她还有没有来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进追问:“还有来吗?”
“人是许久不见了,忙,常常在外国,可是每逢过节,总着人送礼物来,农历年搬来两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纪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来香气扑鼻。”
裕进默然。
“裕进,你已经结婚,心中不应还有别人。”
“是,祖母,你说得对。”
“生活好吗?”
“十分踏实。”
“祖琳人品学问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当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裕进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访婴儿。
那幼儿与她母亲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饱了躺在小床里,一声不响。
大人探头与她打招呼,她会笑,嘤咛作声。
那么讨人喜欢。
裕进忽有顿悟。
看,反正来这世界一场,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欢喜,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对呢。
这小小孩儿比他还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轻轻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头忽然吐奶。
裕进怪叫。
大家都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