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索性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27/12/1999
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拉着印子手臂,另外一个女人窜出来,拚死力一连霹雳啪喇掌了印子十来个耳光,一边狠狠地咒骂:“你胆敢抢我的男人!”
第五章
印子一时只觉晕眩,双颊麻木,嘴与鼻都流出血来,可是仍然懂得挣扎,大声叫喊求助。
司机扑下车来,挥舞大螺丝起子当武器喝退那两个男人。
那女子见已经得逞,第一个上车逃走,两个大汉接着也跑脱无踪。
阿芝出来看见印子跌在路旁,惊得呆住。
想来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开。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机位,自己把车驶走。
她没有回家。
她把车直驶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呛咳、呕吐,羞耻得想把车驶下悬崖,挣扎着,抵达裕进的家。
那时,裕进在房里与计算机奕棋,大获全胜,他握着拳头说:“下一步就与深蓝斗。”
电话响了。
他顺手接过,“喂?”
那边没有声音。
裕进诧异,“喂,是谁,怎么不说话,是松茂吗?”
仍然没有回音。
裕进几乎要挂断了,却听见吸气声。
接着,沙哑的女声说:“裕进,是我。”
“印子!你在甚么地方?”
“我受了伤。”
“我立刻来接你,你在哪里?”
“我已不似人形。”
裕进急得鼻子发酸,“印子,我永远是你朋友。”
她呜咽,“我就在你家门口。”
裕进摔下电话奔下楼去,打开门,只见一团小小动物似物体蜷缩在门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头,裕进捧起她面孔,触手全是黐立立的血水。
他脱下外套裹着她,一声不响,把她载到相熟医生处。
印子整张脸浮肿,眼底瘀黑,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苏医生出来一看,“嗯”地一声,立刻着她躺下。
检查完毕,他轻轻说:“暴徒手上戴着铁环,目的是要重创头脸,我们最好通知警方。”
“不——”
“这是一宗严重袭击伤人案。”
裕进说:“苏医生,请立刻诊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郑医生。刘小姐,我实时安排你入院。”
裕进紧贴跟着印子,只拨过一次电话回家同祖母说:“朋友有事,我在医院,今晚不回来了。”
接着向印子,“可要通知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