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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维放心,“只要你高兴就好。”

  彭太太赶了来。“嘉扬--”她忽然哽咽。

  “妈妈,是新发型吗,很适合你。”

  母女闲聊几句,嘉扬依依不舍,这时麦可走过来,进入视像范围,彭太太看见,大吃一惊,“那大块头黑人是谁?”



  嘉扬只得若无其事地说:“路人,不认识。”

  终于话别,挂断电话,嘉扬自付款机取回信用卡。

  麦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

  有进步,他不再说“你这个女人”如何如何,改说“你这个人”。

  他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补给装备,在横街找到自动洗衣店,麦可脱下全身衣物只剩内衣裤连脏行李一起洗。

  他俩一边阅报一边喝咖啡。



  “看,”嘉扬说:“照规矩连诺亚王后都不准参加葬礼。”

  “这是他们伊斯兰规矩。”

  “因为是女人。”

  “是。”

  “美国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后不知如何接受这种习俗。”

  “这得问珍伊娜。”

  “珍?”

  “原名丽莎荷乐比的王后曾是珍的大学同学。”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详情。”

  珍证实这是事实,“王后也是人,她少年时又不知有一日会成为王后,还不是同任何大学生一样吃饭跳舞打球读书。”

  “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的私人秘书对我一直很客气。”

  那即表示已无直接对话,但,仍有旧情。

  “新王与她合得来吗?”

  “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可否如期出发?”

  “局势并无多大改变,应无问题,我们时间紧凑,经费有限,只得依照原计画行事。”

  嘉扬开始觉得这个特辑会影响珍事业得失,不禁替她担心。

  为节省,所以起用嘉扬这个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后悔离开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语?”

  麦可说:“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统。”

  珍不语。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酒店房间,嘉扬想念她白色小小寝室,洗手间设备齐全,她呼出一口气,睡了。

  半夜,发觉珍独自坐窗前喝酒。

  麦可打地铺,睡得似一条枕木。

  嘉扬轻轻说:“维姬叫你少喝点。”

  “谁?”她没有回过头来。

  “雨林维姬。”

  “嘉扬,你若想退出,我愿与你解除合约。”

  嘉扬大吃一惊,“我说错甚么,做错甚么?我工作何处不力?”

  “是我不对,我不该找一个新人。”

  “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如何会成为高手?当年你也有导师给你机会。”

  “赫昔信努力推荐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撑不住我会出声。”

  珍嘘出一口气,“娇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现出怜爱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扬松弛下来。

  麦可转一个身,“天亮了吗?”

  “还可以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离开旅馆,柜服务员见到这两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扬只装作看不见,她拎起随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欢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飞机引擎声已觉害怕。

  彭嘉扬你真的想做名记者吗?整日舟车劳顿,到了伦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馆或海德公园朝圣,长期只能生活在新闻中。

  待完成这次工作后再作决定吧。

  候机楼有人听音乐,嘉扬噫一声,怎么又是卜狄伦,只听得他小公鸡般凄惶的声音唱:“感觉如何,孑然一人,无家可归,像一块滚石?”

  麦可已经苦笑。嘉扬本来想说:不如来我家度假,略过温暖生活,一想,哪过得了母亲那关,千万不要假客气。

  她问珍:“你可有疲倦的时候?”

  珍无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样累。”

  嘉扬从来没到过中东,极幼时阅《儿童乐园》,知道那有死海,因无出路,太阳岁月蒸发了水分,盐分多得可以将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见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话。

  他们抵达阿曼。

  只见还有妇女穿黑色卡夫丹长袍,不要说完全看不清人体线条,连头脸都遮盖起来,只露一双眼睛。不过愈是看不见,愈是神秘,那一双双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倾诉但又受礼束缚,引人遐思。

  嘉扬在《国家地理杂志》见过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妇脱下束缚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毕露。

  时光似倒退一个世纪,连带嘉扬都沉默起来。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妇女拋头露脸也是一种特权。

  嘉扬忍不住问:“为甚么到了廿一世纪女性还得躲在帐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们这次可探索到这个问题。”

  嘉扬听见黑麦可问珍:“你一定要去见这个人?”

  “是,我想见他已有多年。”

  “珍,你认为这是适当时候吗?”

  嘉扬想问:你们在谈甚么,谁,要去见谁?

  可是她不便开口,讲得好听点,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实不过是个小学徒,师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问。

  她努力阅读珍给她的资料。

  “准备好出发没有?”

  嘉扬点点头。

  这次采访的对象住在一间私人经营的庇护所内。她自顶至踵遮在黑袍之下,从双手看来,还十分年轻,但眼神已经苍老。

  嘉扬轻轻问:“你懂英语?”

  “是,我曾在女子中学读书。”

  “发生甚么事?”

  “我想自由恋爱,遭父亲枪击。”

  “你的生父意图用枪射杀你?”

  “是。”

  “为甚么?”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们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一切皆因你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我公然反叛礼,与他们不认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谈到婚嫁。”

  “他开了几枪?”

  “五次。”

  “你亲父对你发射五枪,击中你胸部及头部。”

  “是,他以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无目击证人。无罪释放。”

  “你不是证人?”

  “女儿不可指证父亲。”

  “可是他射杀你!”嘉扬跳起来。

  正在拍摄的麦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扬肩上。嘉扬叹口气,“我们可以看你的脸吗?”

  那女子轻轻掀开面罩,她已毁容,脸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心灵的创伤更甚。彭嘉扬来自西方文明社会,只觉愤怒难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发生。

  “亲人有否来探访你?”

  “我的兄弟发誓如果见到我一定会追杀到成功为止。”

  “他们怎可能这样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们。”

  访问到这,嘉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颤抖,她清清喉咙,“你们的王后,致力将国家现代化,她难道不想保护妇女?”

  “已经立法,可是千年风俗根深柢固,一时不能动摇分毫。”

  “将来,如果你有女儿,你会看她兄弟为同样原因追杀她?”

  那受害人已无言垂首。庇护所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员内疚地说:“的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扬却说:“我倒是明白,我是华人,我知道在中国,弃婴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说,很久才想到吃的问题,由珍带路,去馆子充饥。珍微笑说:“嘉扬是最七情上面的记者。”

  麦可说:“她的表情弥足珍贵,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扬啼笑皆非。

  麦可用西班牙语与珍交谈,嘉扬只听懂几个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说甚么秘密?

  嘉扬与母亲通话。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惊肉跳就是这个意思。”

  “别迷信,妈妈,闭上双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连她都觉得夜特别凄迷,远处传来徒祈祷唱诵经文之声,气氛诡异。

  他们在民居借住,那家人养了两只猎隼,十分神骏,不住拍动双翅,啄食肉粒,负责照顾它们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雪枝,长得非常秀丽。可是她有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哥鸭都拉,一脸于思,嘉扬觉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个贼。

  他与麦可小声讲,大声笑,最后他发表了忠实意见:“我们落后?中国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规要浸猪笼!”

  嘉扬说:“人畜之间已有默契。”

  少女说:“但愿我也能飞得那样高那样远。”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亲。”

  嘉扬不敢再发表意见。

  过片刻,暮色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猎隼回来了。

  它们抖动翅膀,轻轻停在少女肩膀上。

  麦可走出来,“珍叫你。”

  嘉扬瞪他一眼,“我不与你说话,卖友求荣之徒。”

  麦可有点尴尬,“你误会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释。”

  她仰一仰头,走进屋内。可是那讨厌的鸭都拉尾随而来。

  他对她说:“对不起,恕我对客人无礼。”

  嘉扬怒道:“该当何罪。”

  “向你郑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记者总想揭我们疮疤,未免生气。”嘉扬不出声。

  “麦可说你们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你与他是好友?”

  “我们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扬点点头。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因为极度疲倦,嘉扬睡得似死猪,连噩梦也没有,几时这样铁石心肠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园与鸭都拉用阿拉伯语交谈,她一定与他相熟,她的表情丝丝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那样不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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