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扬决定先练习一下。
在体育器材店铺购买衣物时,看看手表,十时正,她打电话问候娘亲:“好吗?”
“好甚么,”母亲没精打采,“父母早已辞世,兄弟远离,非常寂寞。”
嘉扬无言,这也是他们怕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我马上回来陪你。”
“陶芳在学做百宝鸭,你也一起玩吧。”
嘉扬一听怕怕,皱上眉头,她一天吃五餐,从来不起油锅,对不起,她有事。
“我还是去找参考书吧。”
过两天,嘉扬便起程了。
第一站飞巴西里奥热内卢。
珍做先锋,她与麦可殿后。
赫昔信来送飞机,开头他相当风趣:“喂,同巴巴拉华德斯同级时切莫忘记我们小
电视台。”
后来有点不舍得,紧紧拥抱她,哽咽。
他一向对她有意思,只是没有勇气表示甚么,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
多,故此美好的人与事看看也只得算数。
“再见。”
嘉扬与麦可都只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说只得一套替换衣裳,所有空位用来装载器
材。
他剃掉了头发,整齐得多,可是一双眼睛更显得铜铃大,嘉扬觉得此刻他又像古时
庙宇外的四大金刚。
多么怪异的小组:一个中东女性,一个华裔少女,加一个黑人,加一起谙五种言语,
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扬闭目假寐,年轻的她无论在甚么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觉得这东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国装修艺术时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面
孔、细细手脚,甚么都袖珍一点点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笔一张嘴可真厉害,目光尖锐,发问鲜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况且,
他们此行,去亚洲站头极多。
麦可把手伸到嘉扬面孔附近,比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真是可爱。
飞机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点酸软,起来活动。
一出飞机场,嘉扬的电话马上响起来。
是珍:“叫麦可租车到萨弗多路山打那大厦四○五室做访问。”
哗,立刻开工,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麦可转头说:“那是里奥最著名的整形医务所,你对手术矫形知道多少?”
嘉扬不出声,事先她已做过一些资料搜集,只怕用时不够。
她在街角买了一客刨冰,边吃边看风景。
黑麦可的葡萄牙文极是流利,干甚么都不吃亏。
他们走进医务所,珍伊娜容光焕发地迎出来,“我的拍档们来了。”
主任医生叫维多,上了年纪,相貌慈祥,不似一个坏人,他身边有两位拉丁美女,
一看就知道是示范人办,隆胸细腰长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没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绍完毕,喝过咖啡,彭嘉扬轻轻问:“儿童饥饿,处处疾病,何为一张完美的面
孔对你们来说尚那么重要?”
原本讽刺极为强烈的一个尖锐问题因为被嘉扬压低了声音柔柔问来,倒变得同情心
十足。
那维多医生不徐不疾地回答:“爱美是人的天性,与贫富无关,每个月我都抽空到
贫民窟免费为儿童修补兔唇裂颚,他们也有权利爱美。”
这真是狡辩,嘉扬笑了。
医生借故退出,嘉扬访问那两个染金发美女。
“贵国对美的评价是『愈金发愈美丽』,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发是棕褐,为甚么?”
女郎们笑,拨一拨黄发,交叉玉腿,“时尚。”
“时尚是对女性的一种社会压力?”
“谁不爱美呢。”舔一舔红唇。
“各种矫形手术其实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险存在。”
“我们爱美。”
黑麦可微笑,这彭嘉扬是文明先进社会的书呆子,她怎么会明白。
“各位记者先生小姐,请你们到依柏尼玛沙滩去看看就会明白。”
珍伊娜笑说:“我们这就去实地视察。”
嘉扬并不觉累,亦不知晚上在何处下榻。
一行三人驾车去那著名的美女沙滩游览。
途中嘉扬取出星电话调校时间,拨到家中,来听电话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声“妈妈”,被前座的麦可听见,他侧一侧头,鼻子发酸。
嘉扬说了两句挂线,看见珍微微笑,便递电话给她,“你可要与母亲说话?”
珍轻轻说:“她已不在人世,那种电话尚未发明。”
“哦。”
“所以,”珍说下去:“趁听得到她声音,多说几句。”
嘉扬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会取笑我。”
珍叹口气,“很多人以为若要办事有力便先得凉血。”
到了。
那是一个展览人体的沙滩,亦是年轻男女的社交场所,人山人海都只穿极小极小的
线装泳衣,尽可能把几乎百分之九十皮肤露于人前,昂视阔步。
嘉扬还是第一次来,她说:“闻名正如目见。”
“是一个崇尚青春完美肉身的民族。”
麦可忽然说:“同中国人应该刚相反。”
嘉扬答:“华人风气亦在蜕变中。”
珍说:“精神生活贫乏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损失吧。”
三人小组一致公认。
他们把车驶往山上,从高处看下来,繁华都市边缘密密麻麻都是木屋,乡间贫民涌
往城市觅食,临屋愈搭愈多。
嘉扬站在风观景,感慨万千。
麦可替她拍照,“传真回去给母亲欣赏。”
“谢谢你。”
“我们下山去吧。”
珍这个组长带他们去饱餐一顿,回旅舍休息。
“小心财物。”
“比那不勒斯或纽约更差?”
珍伸手拧嘉扬脸颊,“抱护照睡觉就是了。”
在柜登记时珍说:“旅途中有时得三人一房,先警告你,嘉扬,届时勿惊惶失
措。”
“我明白。”
嘉扬先回房淋浴。
珍伊娜看她背影,同麦同说:“怎么样?”
“太天真了,还似孩子。”
“到了中国,得靠她掩饰身分办事。”
麦可不出声。
“怪惹人怜爱可是?”
麦可搔搔头,“见了她才发觉自己块头太大,手足笨钝,全无是处。”
珍笑了。
傍晚,麦可来敲门,“珍去访友,你可要观光?”
嘉扬求之不得,“带我去贫民窟。”
“呃,不如去喝杯啤酒。”
“那我自己去。”
麦可举手,“好好好。”
在车上他听耳机,嘉扬问:“哪种音乐?”
他把耳机递给她,嘉扬一听,认得是卜狄伦的声音:“你到过甚么地方我蓝眼之子,
你见识过甚么我亲爱的年轻人?”是一首悲怆的反战歌曲。
嘉扬点点头,“祖师爷歌声永远震撼,我们听这歌也十分贴切。”
麦可意外,“你也知道六十年代的他?”
嘉扬但笑不语。
接近目的地了,空气中洋溢一股酸臭异味。
一看就知道缺乏水电,人口太过挤拥,成年人失业,儿童失学。
泥径两边垃圾堆积如山,污水缓缓流过,衣衫褴褛的小孩赤足奔跑,但是抬头一看,
新月初上,这一片天空同样可以观星。
在一块略高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女孩玩耍。
嘉扬叫住她们。
“麦可,请担任翻译。”
八岁那个叫贝罗,九岁的名科拉,脸容秀美,都有咖啡色大眼睛。
嘉扬给她们糖吃,与她们聊天,“长大后有甚么志愿?”
贝罗答:“环球小姐。”
科拉的愿望比较谦卑:“我想做医生。”
“那你得勤力读书。”
科拉说:“明年我或可以入学。”
贝罗看黑发的陌生人,“你呢,你想做甚么?”
嘉扬笑了,想一想,“我最希望把工作做好。”
“你的工作是甚么?”
“记者。”
贝罗神气活现地说:“当我成为环球小姐时你可以来采访我。”
嘉扬认真地答:“一定。”
回程中他们向小贩买微温的啤酒喝。
嘉扬发觉麦可的口袋插一本小书,看仔细封面,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除出肤色籍贯,习惯嗜好并没甚么不同。
嘉扬问:“你在甚么地方出生?”
“非洲象牙海岸的奴隶营。”
“喂!”
“纽约皇后区。”
这还像点样子。
“是甚么令你参加这次工作?”
麦可看嘉扬的小面孔,“你先说。”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好机会。”
“还有其它原因吧?”黑人也聪明。
“能够为女性说几句话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