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扬会代表电视台送食物鲜花给超过百岁的老妇。
出乎意料之外,百岁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问:“男人呢,男性没有同样待遇?”
“男人?”嘉扬的口气像是从未听过有这类人种似的。
“是呀,男人也会悲伤,也会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吗。”
“喂,世界大战时,男儿热血救国,舍身取义,你不知道有这件事?”
嘉扬用铅笔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没想到这一连串报告会引发她生活中转折点。
半年后一个下午,她自现场工作回来,一边放下采访器材,一边说:“豪宅区后巷发现女尸,浑身鲜血,无身分证明文件,使坊众大为震惊。”
嘉扬一时没有留意到新闻室有外人。
直到一个人转过头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她。
嘉扬也向她行注目礼。
那女子约三十多岁,短发,肤色微褐像中亚细亚人,穿白衬衫及卡其裤,刚健婀娜,笑时有种妩媚,可是不笑时又略带威严。
彭嘉扬一时不信自己双眼。
她冲口而出:“你是珍伊娜。”
那位女士笑了:“你认识我?”
一边赫昔信说:“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大驾光临,不知有甚么事?”
珍伊娜指嘉扬说:“找你。”
“找我?”
珍伊娜是美国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时时出现战区报道新闻,她是真正冒枪林弹雨,生命危险换取宝贵信息的名记者。
她伸出手与嘉扬一握,“我已离开美国广播公司及《标准视线》节目,现在担任独立制片,打算拍摄一系列半小时节目。”
“啊。”
“一共十三集,题目是今日世界妇女不公平待遇,彭嘉扬,我想聘请你担任助手。”
珍说话像发射连珠炮,嘉扬半晌才会过意来。
她立刻看赫昔信,她与综合电视台还有一年合约。
“且慢高兴,”老赫说:“你且听听珍的计画。”
珍把一只信封放到桌子上,“全在头了,你慢慢看。”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赶时间?”
“我约了摄影师。”
她已经一阵风似离开新闻室。
赫昔信赞道:“魅力十足。”
嘉扬飘飘然,“看中了我,找我做助手。”
“嘉扬,没那么大的头,莫戴那么大的帽。”
嘉扬笑道:“你总是打压我。”
她打开了那只大信封,先看到一张地图,用红线注明路程,每个站打一颗黄心。
“哗,这像是印第安纳钟斯博士的探险图。”
“说得一点也不错。”
“中国、日本、印度、泰国、约旦、苏丹……简直环游世界。”
赫昔信笑了,“为期半年,合同上注明经费以及酬劳有限,可是能叫你增阔视线。”
“我不等钱用。”
“嘉扬,珍去的都是穷乡僻壤,她不会挑大城市落脚。”
嘉扬有点怯意,“她为甚么挑中我?”
“一则,是同道中人,她看过你这一年来的新闻稿,二则,新人价廉物美,三则,她欣赏你,再说,找个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与综合的关系呢?”
“可以弹性处理,我立即代你与上头商量。”
“我愿听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说:“千载难逢机会,同珍讲明,你有出书及借用图片权利,如无意外,这本册子将会引起国际若干注意。”
嘉扬欢呼一声。
“不过,我看你最好趁这空档进行体能训练。”
嘉扬说:“我一直有游泳打球。”
“嘿。”
“甚么?”
“珍伊娜的著名战壕作风可不是草地网球。”
“是。”嘉扬立刻向赫昔信敬一个礼。
赫昔信看她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两年,多谢你做我导师。”
“我何来资格做你老师。”
“老赫,你怎么了。”
“你一进综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科学及新闻系文凭,无家累,精力无穷,具备一切优秀条件……”
嘉扬大惑不解,“赞我?那是否意味『呵有毛有翼想飞出老巢了,不过,做得不好也别妄想回头,这已经没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这刁钻活泼聪敏的女孩一进门便吸引住他,他已届中年,离过两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来付赡养费,在新闻界混了四分一世纪,精通所有门槛,却已丧失热情。
这个女孩的真纯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霉腐积尘的心房,叫他自惭形秽,于是,他装出一副长辈模样,画清界线……不不,他老赫不是癞蛤蟆,他尚余一点点尊严。
今日,这女孩终于要飞出去了。
以后,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没有甚么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绉绉的外套,“我出去一会儿。”
“喂,才三点就开始喝?”
赫昔信问:“要不要一起来?”
嘉扬皱上眉头,“所有酒馆都有酸臭味,你们怎么会留恋那种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顾自落寞地离去。
嘉扬把手头上工夫做完,坐下来细细读珍伊娜提供的合约。
她与律师朋友通过电话,将合同传真给她过目。
回复来了:“没问题,简单合理。”
综合的答复也下来:“可将彭嘉扬合约推迟六个月,当无薪假期论。”
一切都非常顺利。
嘉扬致电健身院:“听说你们那有攀石训练。”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悬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满,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许时间,请问你有甚么底子?”
“我自幼习咏春。”
“好极了,届时见。”
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还得找一个适当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维痛心疾首地顿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嘉扬莫名其妙,“我尚未堕落,你用辞不当。”
“妈怎么会让你走。”
陶芳问:“还有无其它选择?”
嘉扬摊摊手,“她可以跟来。”
“你心意已决?”
“大哥大嫂,自我进新闻系头一日起,我就在期待这么一天,你说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走得那么远,做那么吃苦的事。”
嘉扬微笑,“我前生是一只隼。”
嘉维恐吓她:“妈的双眼会哭瞎。”
“不会,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戏吃茶,陶芳,给你消息,妈妈有一只亨利云斯顿五卡拉钻戒,尽管问她要好了。”
陶芳没好气,“迟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处处是疾病、饥荒、战乱,嘉扬,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声音在呼召我,我无比驯服乐意追随她。”
“有些国家还在贩卖妇女人口。”
“对,我们就是要揭发这种黑幕。”
嘉维气结。
陶芳问:“你不做我俩的伴娘了?”
“我一定赶回来。”
“你在荒山野岭,天之涯海之角,怎么出席?”
“爬也爬回来,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扬,你将如何洗头护肤?还有,食水药物是否随身携带,可找得到热水淋浴?”
嘉扬但笑不语。
“你真不担心?”
嘉维气说:“她是另类人种。”
嘉扬却答:“我武维扬。”
“你自己同妈妈说吧。”
嘉扬且放下人事关系,去锻炼身体。
珍伊娜来取回合约,两人喝咖啡,她笑问:“你母亲知道没有?”
嘉扬苦笑,“赫昔信全告诉你了。”
珍点点头,“亚裔母女至亲。”
“这又不比未婚怀孕,可是似乎更难启齿。”
“我帮你,你可说赴美工作,她会好过点,然后,趁她不觉,愈走愈远。”
嘉扬感激不尽,“当初,你也那样办?”
“不,我自幼丧母。”
“呵。”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扬笑嘻嘻地说:“你的确比我大三五岁。”
这样简单的赞美却叫珍高兴不已,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的工作,的确将自美国开始。”
嘉扬睁大双眼。
珍轻轻说:“如果你认为西方大国的妇女地位没有问题,你就大错特错。”
她这说法再正确没有。
“嘉扬,祝我们合作顺利。”
她们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扬同母亲说,需南下美国工作。
彭太太凝视女儿的圆脸,“去多久?”
“六个月。”
“妈跟去服侍你。”
嘉扬大惊,“怎么敢当。”
“反正我也没甚么可做,帮你做饭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