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