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交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赔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绪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土,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铁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格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