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课。
离得虽远,也发觉他年纪是大了一点,好似力不从心,人们说,讲课也是一种舞台生涯,卖相好、有噱头的讲师往往卖个满红,续约毫无问题,李梅竺的号召力马马虎虎,只得十来个学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两个女生,两人正絮絮细语。
“你明白他说些什么?”
“一直在讲梦境,我们像是在上文学课:《红楼梦》、《黄粱梦》,还有《游园惊梦》。”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该退休了。”
“据说病过一次,就变成现在这样。”
之洋看到前座有学生离座,一边走一边摇头,分明是觉得教授的内容深不可测,自动弃权。
之洋十分难过,她低下了头。
前边一个女生说:“你与小谭进行得怎么样了?”
“唉,还是老样子。”
之洋“嘘”了一声。
那两个无心向学的女孩子索性离开了演讲厅到外头去畅所欲言。
室内气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点儿疲倦,坐下来,喝杯水。
之洋悄悄离去。
她原本想与他说几句话,不知怎地,竟没有开口。
校园外永远鸟语花香,才踏上小路,就听见有人叫她:“之洋,你怎么来了?”
之洋抬头,看到好友时珍,她迎上去,“你是来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后一课。”
“什么!”之洋吃一惊。
时珍有点无奈,“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听说了,所以也来看他,他不获续约,我劝他乘机退休。”
“退休后打算怎么样生活?”
“做研究总胜过做表演。”
“你说得对。”
时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欢我的礼物。”
“呵是,我天天戴着这条珠子。”
“照片收到吗?”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张少年照片也是你给我的?”
“当然,那是家母部分遗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儿。”
“可是我不认识少年时的他。”
时珍说得对。
教授出来了,手中提着杂物,之洋上前帮忙。
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前来帮他拎重物,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紧。”
教授看着之洋,“你是——”一时想不起来。
之洋只得补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对对对,时珍的朋友,一起上车吧,让时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谢谢,我自己有车。”又走到时珍身边叮嘱:“好好照顾教授。”
时珍点点头,随即把车开走。
之洋叹口气,往停车场走去。
不到五分钟,她已发觉走错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个地方来,只闻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条桥,桥边是一个荷花池。
不知名小鸟都飞来喝水,之洋没想到大学内还有此风景,不禁微笑欣赏。
她俯身轻轻拾起一条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树干旁坐下来。
忽然听得树后有叹息声。
“谁,谁在这里?”
树后的人也吃了一惊,“你又是谁?”
之洋探头过去那一边,看到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女,那少女见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
那少女也说:“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们从没见过面。”
少女却道:“但是似曾相识。”
之洋笑道:“这偏僻角落还是少来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嗤”一声笑出来,“姐姐你语气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动,打量少女打扮,发觉可疑,“你来自何处?”
少女看着之洋,“不知怎地,我愿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哑然失笑,“口气像煞家母。”
之洋接着郑重地问她:“你究竟来自何时?”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请问姐姐,现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问她年月日,正像她在梦境中问人是何年何月一样。
之洋看着少女,“你来自什么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耸然动容,“你缘何来到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春日?”
少女见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胆解释说:“我通过一具仪器,来到你的年代。”
“是时光隧道吗?”
“不,”少女摇摇头,“不,尚未到那个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于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么会见到我?”
“我进入了你的回忆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忆中进进出出,现在人家又在她回忆里进出。
少女告诉之洋:“这具先进仪器的创造人姓李,此刻还在实践阶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时珍女士。”
时珍!原来时珍继承了父业。
之洋益发好奇,“你怎么会进入我的回忆?”
少女无奈,“我想我按错了钮键,走错了地方。”
也难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见什么人?”
“我的母亲。”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经不在了吗?”
“不,她健在,只是,我与她之间有点误会,时常起冲突,沟通十分困难,于是想,如果能够进入她的回忆,了解她年轻时的心理状况,也许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帮助。”
之洋颔首,“你这个主意很好。”
少女似颇为烦恼,又叹口气。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说来听听。”
“我想结婚,而家母反对,男伴给了期限,我进退两难。”
之洋看着她稚嫩的脸,讶异道:“你可有十七岁,这么早就考虑结婚?”
少女不悦,“我已经十九岁,在我们的年代,返璞归真,不作兴像你们那样,拖到老大才组织家庭,然后在做外婆年龄产下幼婴。”
哗,好厉害,好会讽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结婚是一个开始,往后日子不好过,得背着整个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说:“我们的意思是,头几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为止。”
之洋骇笑,“不不不,那怎么行,你们有结婚的本事,就得照顾自己,脱离父母独立!”
少女瞪着之洋,“家母也这么说。”
“于是你就生气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给她接上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顺便负担你的家庭,如果要结婚,必须收拾包袱。”
少女颓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够成熟,你会吃亏,小心小心。”
少女垂头,“家母也是那样说。”
之洋不忍,“你爱他?”
少女答:“我是独生儿,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叹口气,“告诉我,在你们那个时代,如何又会走回头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这件事,总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从。”
少女无言,过一会儿说:“奇怪,同样的话,出自家母的口,就觉得不能接受,由你讲来,则合情合理。”
“你们的关系那样差吗?”
“嗯,据说有遗传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动,可是表面上一点儿声色不露,“是两个人的性格都同样倔强吧?”
少女笑了,拍手说:“时珍阿姨也是那么说。”
之洋张大嘴,“李时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亲的朋友。”
“请问令堂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