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你这个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气很随和,不会亏待你,在这里,见得人多,见识增广,有好处。”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够。
这时有人按门铃。
“来了,讨厌人物来了。”张妈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站着一中年汉,大腹贾,涎着脸,半张着大嘴,十分贪婪模样。
别说社会没进步,到了之洋那个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进,已很少有长得恶形恶状的人,人类遗传因子已可由医生控制,当然尽量挑优秀质素给下一代。
只见那大腹贾塞钞票给张妈,又叫她:“来,小妹妹,拿去买糖吃。”
其实之洋比阮小姐还要大几岁,可是不打扮,就显得嫩相。
之洋说:“我去买醋。”
任得张妈与该人纠缠。
传说中的狂蜂浪蝶,便是这种人了。
可是之洋没想过任何一种蝴蝶会有那么胖。
她走出弄堂,回头看,只见天空带一抹蔷薇色,带薄雾,三轮车叮叮叮响铃擦过她身边,彼时大都会也似一个小城镇,之洋对阮小姐十分留恋,可惜她只是一名过客,不能久留。
她用劳力换了一碗饭吃,公平交易,这是她离去的时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张妈会挂念她,“阿芝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带”,然后到荐人馆查询,随即发现荐人馆根本没派人来。
之洋对老好张妈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难过的是人类无法扭转他们的命运。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实验室来。
时珍看着她,“吓坏我,你为何满头大汗?”
拖地板当然要流汗。
之洋问时珍:“你又到何处去了?”
“别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说来听听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纸船。”
之洋笑起来,“我知道了,把纸船寄给母亲。”
“可不是,想起亡母,泪流满面。”时珍没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说:“真没想到纸船会有感人之处。”
“因为碰巧触到我伤处。”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你我均既伤心又劳累。”
“人生本来如此。”
“之洋,缘何悲观?”
“不是吗,生活中充满等待等待等待,接着便是惊恐惊恐惊恐。”
“找到父亲,我们可以向他请教有关人生。”
“教授就快回来了。”
“这是你的第六感吗?”
之洋答:“别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灵感。”
“这就是你做人失败的地方。”
之洋伸一个懒腰,“不同你说了,回家养精蓄锐,准备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体重,发觉轻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营养药粉调了一杯饮料喝下去。
唉,真难吃,不由地又怀念起张妈的五花肉来。
门外不住有人按铃。
之洋去查看。
外头站着曾国峰。
之洋根本不想见他。可是他从前就有大厦大门的开启密码,如此又派上用场。
得速速打发他走,否则邻居会生反感。
“之洋,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钟后我下来。”
之洋语气强硬,曾国峰只得照做。
过了半小时,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撑一把花伞,面无表情地问曾国峰:“找我干什么?”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对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国峰愣住,发呆,半晌才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之洋其实毋需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年纪比较大,智慧、成熟,有事业基础,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顾人。”
曾国峰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他问:“有发展余地吗?”
“当然有,这下谁还有兴趣净吃饭看戏过一辈子。”
“打算结婚?”
“可能。”
“有充分了解吗?”
“正在互相交通,我对他少年及青年时心态已经有相当认识。”
“那多好。”
“是,我也认为如此。”
“那,我告辞了。”
“不送。”之洋转头离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么事?”
曾国峰的声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们都好。”
之洋声音变得温和,“那倒不见得,人人均有优点,但是,那个时候,我比较珍惜你,却是事实。”
曾国峰沉默,“我却不懂回报。”
“不要紧,肯定还有下一个,对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国峰见她如此诙谐大方,知道无望。
“再见。”之洋转头离去。
交待过了,话已说尽,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烦,她并没有回头,却站住了脚,还有下文?不待他开口,便说:“我时常在地上看见失落的一只旧手套,它的主人有没有回头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过,如果认真珍惜,手套不会失落,可是这样?”
然后加紧脚步,一溜烟似地走了。
她长大得比他快,这上下恐怕已经比他高个半头。她看他,需俯首像对待一个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还能伤害她,此刻,只觉他像那种在戏院里电影放映当儿不停进出踩到人脚的小孩,讨厌,是,但不足以使谁有阴影,散场离了戏院,也就忘记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鲜花送给自己,把面孔埋进去,深深闻一下,觉得身上每个细胞又活转来。
一个传道人必须相信他所传的道,生命至宝贵,生活得好至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话,她不会告诉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里,把花插好,安然就寝。
“之洋,之洋。”
“谁叫我?”
“是我。”
“你是谁?”
在梦中,有时很难睁大双眼,之洋不能视物,隐约只见面前有个人形。
这是什么人,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是谁闯进她屋子,别又是曾国峰吧。
那人形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答:“我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女子笑,走到房间比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谁。”
之洋一看,放下心来,“时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时珍。”
不是时珍?对,她比时珍胖一点儿,面孔要长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梦中惊醒,一看钟,上班时间已到,匆匆梳洗把梦中之事忘记大半。
第七章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涌至,一则跟一则,之洋做得牙根发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谭小康还抽空挪揄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吧!”
游刃,是操刀者将一把刀运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条蛇游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浃背。
“你会习惯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惯用右手,此刻她整个右边身子都觉得累。
“我介绍一种提神剂给你。”谭小康说了一只牌子。
之洋记下来,“谢谢你。”
到了午时,之洋吃中饭之际,才想起那个梦。
哎呀,当然,她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了。
那是时珍的母亲娄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顾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时珍。
是她托梦给之洋?托梦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来讯息潜入梦中与事主接触,科学家认为所有的梦都由人脑活动引致。
可是东方人一直觉得神灵可以借梦来与人传递消息。
之洋觉得很惭愧,这些日子以来,只有时珍照顾她,她何尝有照顾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