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抬起头,是的,因为,她在他年轻时期已经认识他。
之洋轻轻掩上橱门。
中年李梅竺教授头发略为斑白,身型维持得很好,脸上仍有那股坚毅的气质。
时珍焦急问:“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脉搏呢?”
“时珍,别担心。”
“我怎么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洋喃喃自语,“原来他一直在实验室附近。”
“他去了那么久,我怕他回不来。”
“我对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们去找他。”
“嗄,怎么找?一个人的思维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亲,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险。”
之洋看着满头大汗的时珍,“茫无头绪,从何开始?”
时珍跌坐在地上,“一个一个梦境找过去,直至见到他为止。”
“时珍,他其实不想见我们,否则不会安排假的映像在荧幕上与我们对话。”
“那我们该怎么办?”
“把橱门先锁好。”
时珍对着那具锁说:“芝麻关门。”
之洋说:“让我们休息过后慢慢商量此事。”
她们走到厨房找出一箱香摈,用冰镇住数瓶预备喝醉,至少可以暂时麻醉一下。
时珍用手托住头说:“真没想到家父会以身试法。”
“科学家泰半有牺牲精神,居里与夫人均因长期研究放射性物体患上癌症。”
时珍看牢天花板叹息,“但是家父进入他自己设计的梦境想必还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么?”
时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觉得,他是想回到过去寻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么。”
之洋笑笑,“科学家的思维不会如此飘渺。”
时珍说下去:“把记忆编成故事输入电脑,再设法进入故事中,也就等于是回到过去。”
之洋举一举杯子,这种理论最好待李梅竺教授亲自来解释。
时珍说:“这次他回来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拨时间与他相处,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么,每次他有话要说,我都表示有约会有节目。”
“也许你觉得教授还是壮年人,不需你照顾。”
“可是,总没想到他也会寂寞。”
“是,我们很少考虑到父母也会有各种需要,老是认为他们生存目的只为照顾我们的需要。”
她俩笑了。
那么了解自己,可见已经长大。
时珍说:“其他人做研究总有详细记录,他没有。”
“也许这是一项私人研究,他无需向他人交待。”
时珍添了酒一饮而尽。
她酒量比之洋浅,有点不胜酒力,她说:“喝了酒,心情比较好,人也轻松得多。”
“不然,酒这玩意儿怎么会盛行数千年。”
时珍伸一个懒腰,“唉,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够了。”
第五章
这话很实在。
她随便在客厅中的沙发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却不累。
她回到实验室,独自坐下,趁着心静,轻轻说:“教授,你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头,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时珍与我都想念你,希望你来相见。”
实验室内静寂一片。
“时珍想逐个梦来找你,我却觉得不大可能,我们到了甲梦,你可能刚离开入乙梦,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比在世上找一个人更加困难。”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除非有缘分,那样,千里亦可前来相会。
“我想看看,在这个梦里,是否可与你相见。”
之洋戴上仪器,轻轻按下钮键。
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旧的建筑物,石板街道,居然还有马车。
路人说的话,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语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欧任何一国语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肿的途人,试用法文问:“我在何处?”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说:“莫斯科。”
“什么?”
那人不耐烦,“莫斯科,你连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么年份?”
“神经病!”
那人挣脱之洋的手匆匆赶路。
他是对的,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问“今夕是何年”,之洋也会怀疑他不对路。
街道旁有的是旧报纸,之洋弯身拾起一张脏旧的破报,她不识俄文,可幸阿拉伯数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这莫非是一个俄国人的故事?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纪初,书到用时方知少,之洋恨自己无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碰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着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碰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着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着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着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
上得楼梯,开门进去,还需点煤气灯,之洋惊道:“如此落后。”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炉上生火。
之洋激动,“是因为政见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语。
“而这样对待你的恰是你的至亲。”
女士神色疑惑讶异,“你年纪轻轻,知道得还真不少。”
之洋笑,“你应知道,你的事,历史上都有记载。”
那位女士更加诧异,“那也应该是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