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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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