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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

  那年轻人十分可亲,"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

  边说边做,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



  "我帮你拿过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那年轻人笑答:"我们有客人名单。"

  了不起的记性,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天份。

  刘太太也认得他,"小任,这些日子还好吗?"

  "十分牵挂你。"



  "你怎么还在甲板上?"

  "这份工作也不错。"

  "我同你大老板说,把你升上去。"

  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

  黄昏,风大,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

  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在她脑海里,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

  年轻的清流想,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辈子的事。

  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似随时会脱出来,手指比从前干瘦,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发站她身后。

  忽然听得她说:"当年度蜜月,也是在这只船上。"

  "是。"

  "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

  "是。"

  "那年,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清流不出声,红颜配白发,总有个理由。

  "他也坐轮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大家站着,哈着腰招呼他。"

  一天橘红色晚霞,清流说:"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

  "到图书馆会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知道在什么方向。

  "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

  "那么请先吃药。"

  图书馆外有告示,上面写着:"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与飞机大不一样。

  珊瑚到了。

  刘太太挥挥手,"清流,你去吃饭吧。"

  清流松口气,挑一间咖啡座坐下。

  这时,才发觉膝头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

  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清流抬头,吓一跳,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会笑的大眼睛,黝黑肤色,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经坐了下来。

  清流看着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干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运之神追随你。"

  说得太动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问:"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

  怎么搞的,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

  她点点头。

  "请问,她是你什么人?"

  清流坦白地答:"东家。"

  他有点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书。"

  "原来如此。"

  笑脸迎人,殷殷垂询,令到清流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清流问:"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

  "我?"他似有点怅惘,"我完全没有家人。"

  "是业务旅行?"

  "不,纯度假。"

  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传呼机响个不已。

  清流说:"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号舱。"

  清流点点头,那也算是头等,就在他们走廊后边,一个人住根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头等、二等、经济、内舱,付得起价钱住好些,出不起钱无谓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丰俭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把一瓶香槟喝光。

  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语气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

  他笑起来,牙齿特别闪白。

  回到舱内,清流发觉一地垃圾,舱务员正在收拾。

  "怎么一回事?"清流悄悄问。

  珊瑚更低声,"太太发脾气。"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生活算得舒惬了,何必还吵吵闹闹,同自己过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张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楼上,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

  老太太忽然问:"会跳舞吗?"

  "那里有时间学。"有点遗憾。

  "我已经没有脚。"

  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脚好端端在这里。"

  "你怕我吗?"

  清流答:"不,不怕。"

  "可讨厌我?"

  "你是我老板,伙计没理由会讨厌东家。"

  "那么,一定是可怜我。"

  "刘太太真会说笑话,你那么多朋友,环境又好,多多体恤我们才真。"

  "依你说,我没有烦恼?"

  "当然不是,不过亦应放开怀抱,享受人生。"

  刘太太颔首,"说得真好,嘴巴真讨人欢喜,外交辞令,其实说了等于白说。"

  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过来。"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边。

  "可知道为什么你会得到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连老程都说:你长得像年轻时的我。"

  "啊,是就好了。"这句话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听得出来,"你见过我旧时照片?"

  "是。"

  "怎么样?"

  "美极了。"

  "什么地方好看?"

  "整体是个美人,可是,一双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么说。"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人老珠黄,白发苍苍,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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