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也常常诧异女子是如何会沦落在街角上,现在,她多多少少明白了。
等公路车回家,一张破报纸卷到她足踝贴住不放!她伸脚去踏,它仍然不肯走,纠缠不已。
正在这个时候,清流听见身后一阵扰攘,她转过头去,吓一大跳。
只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子被人用力按在地上,双臂被扭至背后,她痛苦地嚎叫,像只受伤的狗发出哀号。
四周围有许多人冷眼旁观。
"扒手,偷人钱包,当场拉住。"
"最该死不过,要好好的打。"
公路车来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颗心突突跳,低头找一个座位,缩在一角。
人兽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唐清流已接近边缘地带。
半晌,喘息过来,发觉那张旧报纸仍然贴在她脚底。
清流只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块,看到的是一则聘人小广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读起来。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书一名,年廿五至三十五,相貌端庄,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大专程度,有护理常识更佳,请电二七八一三三与程先生洽商"。
这是几时的广告?
脏报头已不知所踪,清流紧紧抓紧那一角报纸,几乎马上决定应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去约时间。
那位程先生相当客气,"我们还没有请到人,前天刚刊出广告,唐小姐,请问你籍贯何处?"
"上海。"
"会说流利英语及普通话吗?"
"都会。"
"请你立刻带文凭及其它证件到锦绣路一号来面试。"
"现在?"
"方便吗?"
"可以,我马上来,一小时后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发,足足个半钟头才到那幢小别墅。
清流迟疑,这个女秘书不好做,每日交通来回时间已经吃不消。
一进门是小小会客室,女佣请她坐在那里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来了,约六十馀年纪,穿唐装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个古装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刘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证件。"
清流立刻把证件呈上。
"嗯,条件不错,为何不升学?"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点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许吧。"
清流点点头。
"刘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没问题。"
"这是指定医生,费用由刘太太负责。"
清流大胆地问:"我可否见一见刘太太?"
文明世界,小伙计也有权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他进去了。
清流一个人坐着,半晌不见回音,后悔多此一举,乞儿还要意见多多,真正讨厌。
女佣人捧出茶点,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与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体贴,她吃得一点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
老程出来了,他低声说:"太太刚起身,请随我来。"
清流立刻抿一抿鬓脚,拉一拉衣襟,跟着老程走。
刘太太房间在二楼,一进去,是私人起座间。
窗帘都严密地拉拢,光线幽暗,清流的双眼要过数秒钟才能视物。
她与老程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卧室两扇门一左一右同时打开,清流吃了一惊,一辆轮椅由看护推了出来。
真没想到刘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惊骇地发觉那并不是一位中年太太,这刘太太起码已有七十岁,白发萧萧,用一方丝巾包里,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干又瘦的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可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细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着动也不敢动。
老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与看护一起退出去,会客室只剩她们二人。
刘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干涸苍老:"我叫刘巽仪,你可以叫我刘太太。"
"是。"
"你看见了,我行动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点点头。
"你可愿做这种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来。"
"过来,近一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头来。
"下个月,我将乘船出海,需要一个游伴照顾我,为期四个星期左右,换言之,这只是一份临时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不过,我可以付这个价钱。"
刘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啊这几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刘太太又说:"况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观光,你去过欧洲吗唐小姐?"
清流摇摇头。
"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我体弱多病,行动不便,而且脾气古怪。"
愿意承认自己不易相处的人,到底还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刘太太凝视她。
清流收敛了笑脸。
"检查完身体,你可以先搬进我这里,熟习一下环境与工作程序。"
"是,刘太太。"
"没你事了。"
清流刚想退出去,却又被她叫住,"慢着。"
清流转过身去听吩咐。
"过来。"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轮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来,抚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点颤抖,摸遍了年轻女郎的五官,在浓眉上再三巡视,然后,她拧她的面颊。
叹口气说:"红颜,红颜。"别转面孔。
清流站起来,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老太太掀铃唤人。
看护匆匆进来,把轮椅推走。
清流还听得老太太轻轻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卧室门已经关上。
清流回到楼下,老程咳嗽一声,迎上来。
"怎么样,唐小姐?"
"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过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会儿,"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处处忍着她一点。"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实不馁,为人亦算慷慨,只是现在年轻男女都说不会迁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虑清楚了?"
"我断不会中途而废。"
"非常好,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气。
房东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该付房租了。"
"这几天一定想办法付清。"
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顾,不等钱用,不会把住宅分租出来。"
"是,是。"过两日,医生把健康报告送到刘宅,老程在电话中对她说:"唐小姐,你可以随时来上工。"
清流十分欢喜,"我即日可以来。"
"刘太太要求你签署一张简单的雇员合约,在这四个星期内,你不可中止服务,否则,需要赔偿一百万。"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请直说。"
"我欠租,想付清款项才上船。"
老程没想到她情况这样清苦,只得说:"我可以私人先借一点给你。"
"谢谢,谢谢。"
清流再到刘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没有再见到刘太太!律师给她看过合约。
"如果刘太太对你的服务满意,会多付一倍奖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挥笔,签下名字。
过几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后,以后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总算已经大步跨过。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来住,我先带你去看看舍宿房间。"
房间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内,看仔细了,原来是车房楼下,亦系地库。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终摆脱不了地库,不如改个绰号,叫做住地库的姑娘,现成就是一篇小说的名宇,也许,还能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