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点点头,“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
石子说:“想必是。”
大师傅抱怨:“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是呀,根本无人看我。”
“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情,“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 “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贵庚?”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 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