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觉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叫从心害怕。
燕阳倒在床上,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苍蝇叮着她的脸,当她是死人一样。
从心轻轻扶起她。
她喉咙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从心喂她服药喝水,替她更衣。
她没有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若无其事,同从心说:“来,听我讲。”
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镇静。
从心过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挣扎着说:“从心,多谢你不辞劳苦。”
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替她抹脸。
"从心,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护照。"从心失声。
"当年,我乘一辆黄色货船,与三百人挤在舱底,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抵达彼岸,在风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尽百宝,才得到这本护照。”
从心打开扉页,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
"送给你。"从心一时还不明白。
燕阳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谁?”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骤眼看,像煞一个熟人,是谁?
燕阳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从心暗暗吃惊,说的是,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
"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我报小了五年,与你年纪相仿。"从心发愣。
"你还不明白?"从心摇头。
"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无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阔天空,任你闯荡。”
"你……要我冒名顶替?”
"去,飞出去。"但是,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
"你不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累了。
从心的手握着护照,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阳笑了,神情十分妩媚,脸颊忽然饱满,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过剎那间,她又黯然,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
"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当是答谢你的礼物。"还有一卷美金,拳头大,紧紧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额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亲人。”
"嘘……"燕阳阻止。
她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从心惊疑,四周围静寂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然后,燕阳忽然兴奋地说:“妈妈叫我,听到没有,妈妈叫我呢。”
从心寒毛竖起,忍不住落泪。
"好了,我将去见母亲了,再见,再见。”
她轻轻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阳全身被虚汗湿透,从心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从心看守着弥留的病人,深夜,实在累,眼皮无论怎样都撑不开,她靠在床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人推她,"从心,从心,我走了。”
从心一看,只是燕阳。
她精神饱满,一脸笑容,"从心,记住,从此之后,你叫燕阳。”
"燕姐,你已痊愈?”
从心惊醒,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去看燕阳,发觉她已经没有气息。
从心相当镇定,她鞠一个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个月相处,叫从心依依不舍,落下泪来。
从心出去找人办事。
婆婆轻声说:“有了经验,将来,也好替我办。”
"婆婆要活到一百岁。”
信义婆十分智能,"届时,手足还能活动吗?吃的用的靠谁?"从心欷歔。她领回了燕阳的骨灰。
那个洪大哥对她说:“我替你打通了好几关……”
从心递一个红包给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开看一眼,见是外币,又满心欢喜,说几句闲话,走了。
从心本来已经沉默寡言,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终于打开了燕阳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颜色很别致,有蛋壳青、紫灰、玫瑰红及米黄。
从心忍不住换上一条连身裙,说也奇怪,尺寸刚刚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紧,但不轧脚。
从心学着燕阳那样挽起头发夹好,骤眼看,同护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从心吃惊,呵!像燕阳复活了。
婆婆看见少女穿着别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不敢出声。
行李里还有一只鲜红色丝绒包,打开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妆品,小巧金色镶水钻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小的灰烬,但却成功地找到替身。
从心学着燕阳的一颦一笑,她记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从心像是听到有一把声音同她说:“要走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边,欲言还休,无限依恋。
老人内心澄明,轻轻地问:“可是要走了?”
从心点点头。
婆婆说:“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来,婆婆在这里等你。”
"婆婆。"从心握紧了老人双手,华人不习惯与家长拥抱亲吻,握手已是最亲密举止。
从心留下一点钱给婆婆,收拾了一点细软,乘车离开了乡村。从心每过一关心都咚咚跳,怕给别人识穿。
说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宝,制服人员一看封面,肃然起敬,有些还实时同她讲起英语来。
从心迅速过关。看一看别条线上的同胞,长龙排到看不见尾巴,从心不觉羞愧,只觉迷惘。
她终于一站一站,来到夏景及冬珊她们最向往的大都会。
呵!人稠密,每条马路上都挤着,匆匆路过的人群,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想到何处去。
从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橱窗、看汽车,走进迷宫似的时装店、超级市场,一声不响,怕一开口,泄了真气,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
第二章
她去航空公司买飞机票。
职员看一看她的护照,"呵,回多伦多去。”
这还是从心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地名,一个英文字内竟有两个T与三个O。
她打了一个冷颤,不谙英语的她竟敢独自到外国去。
化妆品袋夹层里有一张字条,上边写着:张祖佑,蓉街永华大厦七楼,七○四座。
这个张某是谁?燕阳自称没有亲人,怎么会留着一个这样的名字。
"燕小姐。"从心一时不知道人家在叫她。
职员把飞机票交到她手中。
从心回到旅馆去休息,途中买了几本关于北美洲的图书看。年轻的她害怕管害怕,一时又异常兴奋,乡间小友知道了一定又羡又妒吧,可惜这件事不能宣告天下。
她随即又沉着下来,到了那边得立刻设法打工赚钱,储够一笔还乡。
付了飞机票,那卷钞票少了一半,从心额角冒汗。她深深吸一口气。
已经踏上了这一条路,不能后悔了,这是千载难逢机会,许多人愿意牺牲一条右臂来换。
她递上护照过关,关员看一看她,在计算机上查看记录,挥手叫她过去。从心已有经验,面子上从容不迫,但是背脊湿透,要坐到飞机上才松口气。
什么都觉新鲜,乡下人进城,一点不错,她耐心留意身旁的人怎么做怎么说,照着样子学。
从心旁边坐了一个叫汤承璋的活泼少年,一路上惹她说话。
从心乘机托他代填报关表。他乘机抄下她的资料。
"看不出你已二十三岁,照片拍得不好,没你真人一半漂亮。"从心知道第一件事要学好英文。
少年流利地与服务员说英语,要什么有什么:毡子、枕头、报纸、热牛奶……像回到家一般。
从心津津有味读着杂志。少年抱怨,嫌菜式不好吃,要求更换。从心见他刁钻,不禁骇笑,她只是不说话。
到了。
这时,离家已是一万哩,从心忽然想,把她遣返也好,趁还有盘川回去,到了乡下照样洗衣煮饭……
少年看着她一双手,忽然问:“你练空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