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抬起头,“这是他们北美洲学习方法,完全活络,我由衷钦佩。”
“教英文时,她并未提及文法,过去式、现时式、单数、复数,全部混一起用,可是,学生也都接受明白,不见混淆。”
陈航说:“我听见孩子们欢笑,故此站再课室外看了几分钟,奇怪,她全部讲英语,但小孩听得懂。”
石农搔搔头皮,“明日我也试一试。”
忽然听得一阵咕咕声,原来是田雨腹如雷鸣。
正担心不知如何裹腹,忽然李可恩出现在门口,神气活现地说:“可以吃饭了。”
他们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起走到饭堂去看,可不是,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碟头饭已放桌上,还有一大碗汤。
石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服口服。
人家可是头一天报到呢。
他坐下就勺一口饭吃,怕是夹生,可是触口香且糯,他唔唔连声。
陈航笑说:“我不客气了。”
田雨不出声,但吃得比谁都快。
可恩缓缓坐长凳上,第一次下厨,没想到是在山西一家小学。
这时,她又不大饿了,只吃小半碗饭,她双肩双腿都酸痛不堪,手上又擦破烫伤,这一顿饭做得不容易,可是,她没坐着,她选择跳舞。
饭后,石农泡了茶,坐在可恩对面,自我介绍,“我与陈航两个港人在山西已有一年,每间小学巡回演出,希望可以做些成绩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坚信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这时田雨也走过来,他不出声,站在一边。
“田雨来自天津师范,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来。
陈航说:“别看他长得像钟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间。
一看见床,不管是硬是软,一头栽倒,扯起鼻鼾。
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鸡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过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浪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逛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焺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肉,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