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讪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轻轻对妈妈说:「我出去一会。」
什么,可恩居然问过妈妈?锦蝉突然哽咽,可恩十五岁之后不再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复尊重,锦蝉佯装若无其事,「一起回来吃晚饭。」
可恩点点头。
日昇乘机说:「妈妈,我与张丹页出去走走。」
朱穗英干脆放下盘碗,「唏,圣诞翌日,万物半价,锦蝉,我们也出去逛街购物。」
锦蝉笑说:「我不需要什么。」
「我们不是买必需品,来,一起出门。」
丢下一屋乱糟糟,他们分两架车出门。
在旅游区分道扬镳,锦蝉与穗英象轧廊会似在唐人街买了菜同鸡煮汤,再挑了若干海鲜。
天气冷冽,微微飘雪,她们挽着篮子回车。
忽然一个赤足女子拦住,「好心太太,赏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单衫,头发纠结,体无完肤,全是淤青疤痕针孔。
往日,锦蝉对这种人避之则吉,会即刻低头绕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刚好有海鲜档找回来的零碎钞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乐。」
女子像幽灵般闪走。
穗英诧异,「杯水车薪,还不够她一日顶瘾。」
锦蝉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们回家。」
进了门,还闻到昨夜婴儿气息,耳边仿佛还有他们呜呜哇哇哭泣着。
穗英笑说:「事先演习,将来带孩儿就是这个模样。」
「你愿意育孙?」
穆英充满盼望,「求之不得。」
锦蝉答:「我也是贱骨头。」
「亲家不会同我们争吧。」
「这又不是好差事,谁会同你争?」
两个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华裔妇女就有这样的愚忠:婚姻不如意还有子女,他们不称心也不要紧,还有孙儿,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亲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愿得偿,后来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这人怎样?」
「硬铮铮铁汉。」
「对可恩来说,他会不会太深沉一点?」
「两个人都孩子气的话,谁照顾谁呢?」
锦蝉沉吟:「你说得也对,哎,不知这个人的底细呢,我喜欢日昇,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昇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换女伴,崇尚种族和谐,穿沙龙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锦蝉苦笑。
「喂,两老快动手收拾地方吧,孩子们就快回来吃晚饭了。」
不负所望,四人中来了三人。
锦蝉问:「田雨呢?」
「他跟牧师去教会厨房帮忙招呼街童吃一顿热饭。」
张丹恻然,「圣诞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张丹说:「真没想到西方先进社会,联合国十年来选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这样多难题。」
日昇回应:「真叫你三思可是。」
关锦蝉问女儿:「可要留菜给田雨?这鸡腿可以做一碗面等他。」
可恩没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汤眼皮都抬不起来,上楼咚一声掉床上。
日昇与张丹告辞,跟着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圣诞。
有人按铃,原来是一位年轻牧师送田雨前来。
锦蝉力邀两人进来喝碗热汤。
「你俩还没吃过饭吧?」
牧师搔搔头,「三百多人吃过了。」
「街上有那么多流浪儿?」
「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数目。」
关锦蝉招呼两个年轻人。
王牧师说:「啊,从未吃过这样香的汤面。」
锦蝉说:「可恩已经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连忙说:「我明天再来见她,多谢阿姨善待我们。」
「那里,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轻王牧师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么会说话。
牧师放下名片,「请关女士到我们教会来。」
锦蝉取出甜品水果。
牧师感喟:「街童对我说,他们有三个愿望,均与名利与成就无关,一是天天有热饭吃,二是有干净衣服穿,三是获得尊重。」
锦蝉恻然。
他们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会朝那条路走,剃刀边沿,可恩被救了回来。
这时,田雨咳嗽一声。
王牧师醒悟,「呵,对,田雨有话说。」
锦蝉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阿姨。」田雨开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与可恩做朋友。」
锦蝉感动了,特地带了牧师上来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统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国人口中的约会吧。
她这样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师加一句:「我会管教田雨。」
关阿姨笑了,「年轻人正常社交,我没有反对之理。」
田雨松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王牧师向田雨使了一个眼色,「田雨,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锦蝉暗暗叫一声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颗心直沉下去。
田雨嗫嚅说:「我离过一次婚。」
锦蝉一听,反而轻松了,她看着田雨,难得这人愿意坦白,倒底离婚不是稀罕事,她也离过婚。
锦蝉问她:「有子女吗?」
田雨摇头,「没有孩子。」
锦蝉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对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对婚姻草率,一次之后难免还有二次,渐渐成为结婚专家。
是,关锦蝉也离过婚,没有道理只准她离婚,可是每宗个案不同,当事人总觉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师这时说:「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俩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渐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锦蝉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说:「分居年余,我才在大同认识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么地方投缘?」
田雨这样说:「她有一颗皎洁的心。」
关锦蝉感动鼻酸,有人这样赞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来还有第三个欣赏可恩的人。
王牧师轻轻说:「田雨,请说得具体一点,那样虚无飘渺的形容很难听懂。」
没想到那秀丽的中年太太摆摆手,「我明白。」
牧师诧异。
关锦蝉说:「田雨,欢迎你来我家。」
两个年轻人放心,他们站起来告辞。
「时间不早了。」
推门出去一看,大雪纷飞,足足尺余深,深夜铲雪车没出动,牧师开的又是老爷车。
锦蝉取出车匙,「用我的吉普车吧。」
两人道谢而去。
锦蝉关上门,上楼去看女儿。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单纯地仍然似十一二岁模样,她轻轻抚摸女儿头发。
锦蝉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原来是朱穗英。
她说:「大假人人休息,我无处可去,每逢佳节,特别凄苦。」
锦蝉笑:「还有我陪你呢。」
「日昇回学校去帮张丹做功课,」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吗?」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怜。」
她俩大笑起来。
「华文报社请人呢,你有无兴趣采访社团消息?」
「华文报章此类新闻实在太多。」
穗英说,「如果有条理地当义务报告--」
「穗姨早。」
可恩起来了,已经梳洗,穿上运动衫裤。
「穗姨一整晚都在这里?昨夜我听见有人谈话。」
穗英问:「你一早就出去?」
话也没说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锦蝉想: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从头说起,有人爱听,有人愿意借出双耳,何乐而不为,渐渐说的话不再有人要听,配偶知道她想发牢骚,立刻避开,她在楼上,他退到楼下,她在地库,他又走到书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