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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的?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的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的。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妈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但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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