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出一口气。
只有她这种神经兮兮的人才会从事文艺工作吧。
诺芹赶到附近的茶餐厅去买刚出炉的波萝及鸡尾面包。
诺芹从来没有在外国看见过这两款面包,只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面包不是不好吃,但总之不及波萝牛油。
她会做大牌档丝袜红茶:连茶带壶在炉上猛火滚三分钟,滤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刚做好,贵客来了。
林立虹又饥又渴,一进门便说:“香死了,把灵魂换这顿茶也值得。”
“你还有灵魂?别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听见她们这样互损,不禁骇笑。
诺芹打量她,只见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刚刚大专毕业初初入行,聪明但尚无锋芒,有点矜持,不过却不做作,还算可爱。
不过别担心,社会是个大染缸,不消三五载,她说变就变,保不定就装模作样起来。
第九章
林立虹说:“来,替你介绍,这位是甄文才。”
诺芹大奇,“是笔名吗?”
“不,是真名。”
“那天生是该做这一行。”
“废话连篇,快把茶点端出来。”
林立虹大吃大喝之际,诺芹才发觉,她拎着来的名牌手袋有点眼熟,也只有她的法眼才看得真切。
停睛凝视,呵,正是岑氏代理的冒牌货,几可乱真,不知多少已经流入市面,利用女士们的虚荣心而发了一注。
没想到连文化界也会受到翻版的荼毒,岑诺芹有点心惊肉跳,她别转了头,不敢再看。
“……诺芹,你的意见如何?”
“什么?”诺芹回过神来。
“我刚才说,想用另一种方式,主持寂寞的心俱乐部。”
“啊。”事不关己,诺芹决定置身度外,不予置评。
“过去一年,编辑部选出来的读者信,不及百分之一。”
她想说什么?
“信件中许多都有关生理上需要,都没有交给你们回答。”
诺芹抬起眼来。
“我们想尝试回答这些问题,尽量以医学心理角度处理。”
用大家都看得懂的文字说,即是编辑部打算采取黄色路线。
错愕之余,岑诺芹作不了声。
心中悲哀一丝丝升上来,更加不想说话。
林立虹说:“不住求变,才是生存之道,诺芹,你说是不是?”
那新人甄文才,愿意赌一记吗?
她很谦逊地说:“这件事,是人之大欲,不可忽略。”
岑诺芹小觑了她的胆色。
林立虹说:“由年轻男女来回答这方面的问题,当胜过历来老油条。”
不知怎地,诺芹内心惊惶凄凉,鼻子发酸。
只听得林立虹问:“你是怎么了,不赞成这个方向?”
诺芹勉强答;“极难写得好。”
甄文才轻轻说:“我愿意尝试,竞争激烈,不行险着,没有机会出头。”
没想到外表斯文的她有如此勇气。
这时,甄文才轻笑道:“前辈们多数对这方面诸多避忌。”
诺芹尚未回意,林立虹已经不怀好意地点破:“听见没有,岑诺芹,你已升格为前辈了。
社会风气变迁,前辈二字之内已无敬意,代表迂腐、过时、脱节。
诺芹不出声。
幸亏早一步离场,否则,有人侮辱她,她还真得接受。
不过,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请喝荼,人客胄内的包点还没消化,已经肆无忌惮,请客无用,白费精力。
多好,一编一作,周瑜黄盖,愿打愿捱。
“祝你们合作愉快。”
林立虹笑答:“我们一定会。”
诺芹送她们到门口。
“转背,林立虹便问她的新将:“你看岑诺芹怎么样?”
“人随和。”
“可是已无冲劲。”
“她已到了结婚年龄。”
“喂,你三年内可不准嫁人。”
岑诺芹没有听到这番话。
她急急电列文思:“他们要把寂寞的心俱乐部改为生理卫生信箱。”
文思答:“做得好,也是一项德政。”
“怎么可能入目!”
“你心存偏见,是因为不甘心吗?”
诺芹一怔。
“既然走了,已经不干你事,你不如计划来度假。”
“有什么好去处?”
“乘火车横度加国,到了东岸,搭船南下纽约。”
“哗,几乎是一辈子了。”
“还有呢,接着,转飞机到英伦,钻隧道过英法海峡去巴黎,你看如何?”
诺芹温言问:“不必理会股市上落?”
“下来的一定会上去,然后,高位必然摔低。”
“你的世界非常智能明澄。”
他哈哈大笑。
林立虹及甄文才已经代表岑诺芹作出决定。
诺芹深深叹一口气,连漫画小说也一并辞去,一按钮,信件传真过去,结束她与宇宙关系。
同时,她把小说原稿交到出版社。
负责人轻轻提醒她,“岑小姐,十个月内你还欠五本。”
有人追真是好事,追稿同追人一样,到了四五十岁,变了阿姆,至少有编辑殷殷垂询:几时交稿?我们派人来取,不过也得自己争气,写得不好,谁来追催。
诺芹忽然开了窍,冯伟尼、杨图明、苏肖容,林长风这一批作者,久无新作,也不是因为欺场欺客,而是因为写得不够好吧,呵,无日不需奋斗。
她真想离开这个圈子一会儿,去看看世界,吸口新鲜空气,回来再作打算。
这比写黄色小说更需要勇气。
她打电话到旅游公司,电话无人接听,才蓦然发觉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诺芹累极而睡。
噩梦连连。
梦见自己已经四十九岁半,白发众生,独自天天撰写专栏,拼命扮后生,装作少不更事,爱情至上模样,忽而又发觉自己在楼价至高之际买了一层小公寓,价格骤跌,就算甩手,也还欠银行七位数字,损手拦脚,不得不在专栏中装神弄鬼,满天神佛,以稳住地位……
半夜惊醒,一背脊冷汗。
所有怨气在该刹那消失。
第二天早上起床,到旅游社买了双程飞机票。
职员问:“岑小姐用什么证件?”
“本地护照。”
职员像是不相信年轻时髦的她会没有西方大国护照。
“啊,岑小姐,那你就比较吃亏了。”
诺芹微笑,“不会,哪里不欢迎我,我就不去。”
顾客至上,职员噤声。
反正是去姐姐家,不必提太多行李,带些贴身用品已够。
她同庭风说:“我不打算给你意外,下星期六到,请你来接。”
“我不熟往飞机场路线,你叫计程车吧。”
“什么?”有点失望。
“是,好妹妹,你快进入自助国境,入乡随俗。”
假使叫李中孚同行,什么都可以交给他做,不过,还是靠自己吧。
“飞机票双程还是单程?”
“双程。”
“呵,还打算回去。”
“人人都走,那可怎么办。”
庭风不语,过一会儿她改变话题,“到了飞机场先给我一个电话。”
“那我得先去我换碎钱。”
“难不倒你这个鬼灵精。”
“唉,人们高估了我的聪明,低估了我的勤力。”
谁知庭风说:“得些好意需回头,社会对你有期望,有评语,已经够幸运,谁又会对我有任何兴趣,一辈子默默耕耘。”
诺芹连忙补票:“名气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来投靠你老人家。”
庭风总算笑了。
唏,诺芹想:女人越老越难侍候,若身边没有老伴子女亲人,就把意气拿到社会叫陌生人分享,真吃不消。
自小就有点名气的岑诺芹从来只认为出名除了比久写不出名略佳之外,没其它好处。
并且名气也要小心维护,切切不可利用一点点名气横行,对于旁人那么爱出名,她深感奇怪。
她对列文思说:“下周我来探访姐姐,希望可以与你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