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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挑什么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涨红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铃兰在此。”

  才巴掌大那样小小束,这花外国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只铃模样。



  店员替他用软纸包起来。

  年轻人付现钞。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细地打量他,像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内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纱T恤及蓝布裤,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着花,抬起头,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开玻璃门出来。



  那位女士凝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丝苍凉意味。

  她问:“你就是中国人。”

  他把花递给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过花,目光异常急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按向他的胸膛。

  年轻人连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还给他,“你几时有空?”

  “请跟旅行社联络。”

  “好,”她说,“我会那么做。”

  她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看样子是个老手。

  年轻人嘲笑一声,正想离去,忽然之间人影一闪,有人朝他扑过来。

  那人手一扬,年轻人反应奇快,抓起外套挡在头脸之前,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逃逸。

  年轻人闻到一阵腐蚀味道,有人惊叫,他趁酒店护卫员赶到之前急急自横门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溅到几点溶剂已蚀人肌肉,可是经过医生诊治,总算无碍。

  医生是熟朋友,轻轻同他说:“以后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后有什么人。”

  年轻人颔首。

  导演接到报告赶到医务所,一照脸,看到年轻人面孔无恙,先是松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前来验伤。

  她没有说话,片刻接熄烟离去。

  医生笑笑,“她自会去找人算帐。”

  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而且,讲的是与自己无什么关系的题目:“其实她也赚够,在这个行业内,亦无人比她收入更丰,早就可以退休,何必还这么辛苦。”

  医生答:“退休后干什么,开一爿幼稚园?”

  “退休即是什么都不做。”

  “她会闷的,她这么擅长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轻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会补回一天给你。”

  “啊不妨,我还打算与你谈续约之事。”

  “言之过早,到时再谈,也许,接近约满时你心意已经不同。

  他累极而睡。

  不多久便醒来,手臂上受伤处炙痛,打开纱布一看,血已干,只余几颗乌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着服镇痛剂。

  一边听音乐一边沉思,是谁,谁会想要他的狗命。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阵扰攘。

  他去开门。

  是管理员,“石先生,这位小姐拿着一大串锁匙在你门外逐条试,说是你的朋友,要进来取回一点东西。”

  管理员身后站着谢伟行,有点吃瘪的样子,别转脸,不看他。

  管理员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认识她,我立即报告派出所。”

  “慢着,她的确是我的朋友,她把领匙混淆了,麻烦你。”他给他小费。

  管理员松开谢伟行的手,随即离去。

  年轻人看着谢伟行,忽然笑了。

  她瞪他一眼,“笑什么?”

  “笑你果然没辜负父母替你取的好名字,你的伟行就是鼠摸狗窃吧。”

  谢伟行没好气,转身就走。

  年轻人叫住她,“你不是千方百计想进屋来吗?”

  她停止脚步。

  “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大可进来看个够,以便死了这条心。”

  “有咖啡吗?”

  “这倒有。”

  厨房里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酒,一箱箱置于地上。

  谢伟行挑了一瓶契安蒂,自斟自饮,又在冰箱内找到各式肉肠,即时用来夹面包。

  她一边嘴嚼一边说:“挂家母帐上可也。”

  年轻人摇头叹息,“何必以损人为己任。”

  谢伟行不以为然,“你不是会受得伤害的那种人。”

  他把她拉到客厅,打开所有抽屉,均空无一物。

  又让她进房检查,衣橱内只有简单的衣物,床头几上有一份报纸,如此而已。

  谢伟行诧异了,每个人都有身外物,能把杂物量控制得那么低,倒真是一种艺术。

  “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嗯,连书架都欠奉,也难怪,干你那行业,毋需识字。”

  他把她拎到门口,“再见。”

  “我的手袋漏在你客厅里了。”

  年轻人说:“胡说,你何尝带着什么手袋。”

  “我对你有无限好奇,让我们好好谈谈。”

  “黄页电话簿里有许多旅行社的地址电话,你一定会获得满足。”

  “喂,你应该对女性低声下气,为何独独呼喝我?”

  “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会看到我的。”谢伟行倔强地说。

  门关上了。

  年轻人一转身,就看到沙发上有一只名牌闪光银红色的小小背包。

  上次漏了一只鞋,这次是一只手袋,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个可恶又可怜的少女,她比她母亲更寂寞。

  年轻人摸着微痛的太阳穴。

  把她脸上过浓的化妆洗掉,也许与她母亲一样有着落魄的神情。

  中年妇女老企图把面孔搽得白一点,有时粉太厚太呆,真像一幢墙一样,可是年轻点的女子又爱在脸上打黄粉,加胭脂都是泥土色,真可怕,女性若放弃化妆品就好了。

  他拾起小背包,背包内的东西掉出来。

  少许现款,几张信用卡,以及一面镜子。

  信用卡上的名字是李碧如。

  这个女儿看样子将一辈子靠母亲生活,不会也没有必要独立。

  电话铃响了。

  开头是没有声音,后来有人低低地说:“我想来看你。”

  年轻人答:“我没事。”

  “导演说你受伤后心情欠佳。”

  “她真多余,何必把这种小事告诉你。”

  “不,我应该知道。”

  “我来接你。”

  “我就在你楼下。”

  “是么,我马上下来。”

  每个女人都觉得她比别人有特权。

  往往喜不动声色,出现在人楼下。

  幸亏楼上没有别的客人,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一位行家半夜去开门,门外站着人客,一定要进门,他只得放她进屋,她看到他的老父老母、小弟小妹一大堆人,这才惊觉,对方也是一个人。

  年轻人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决定一年搬一次家,所以家里永不囤积杂物,方便随时卷铺盖离去。

  已经被太多人知道他住在何处了。

  他招呼她上来,斟出清茶。

  她倦慵地躺在大沙发里。

  她问:“你用石孝文名字入住大厦?”

  “是。”

  “这是你的真名字吗?”

  “你说呢?”

  “恐怕石孝文亦非你本名。”

  年轻人笑笑,这客人也真奇怪,在这种时刻研究起他的真姓名来。

  “出生时,父母叫你什么?”

  “弟弟。”

  她笑了,觉得非常有趣。

  喝了两杯,她说:“导演叫你搬家。”

  年轻人颔首。

  “她认为我的丈夫是嫌疑犯。”

  年轻人一震。

  “倒不是因为护忌,而是怕失面子。”

  年轻人不语。

  过一刻,她轻轻说:“小儿乳名亦叫弟弟,”停一停,“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妹妹,或是弟弟,然后,在世途上,我们被逼扮演不同的角色,努力演出。”

  年轻人说:“我是自愿的。”

  她抚摸他的脸,“能够这样想,也是好事。”

  他握住她的手,“今日我休假。”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一个普通女人。”

  她叹息,“你说得对,我也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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