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新道「王沛中先生会感激我的呼吸系统。」
振星不语。
婵新说下去:「他到了一个新地头,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点彷徨,忽然遇见一个同她一样在外国土生土长的女子便觉得是遇上知己了,这种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学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环境中恋爱结婚。」
「谢谢指教。」
「马利修女後天到,我俩就可离开这里。」
振星抬起头,「你舍得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话当然是这样说,理论是理论,感情是感情。」
「到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会调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内可以载走,我工作性质如此,无话可说。」
「难怪史怀侧医生始终不愿接受联合国捐赠,原来他不想受人左右。」
婵新忍不住笑,然後叹口气,「我不讶异那位邓先全对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确独一无二,讨人喜欢。」
「真的吗,婵新,你真认为如此?」
她们临走那日,院内保母均流下泪来。
振星劝道:「干吗,修女自会回来看你们,届时孩子们长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说半日,周振星才发觉他们不舍得的是她。
她双目润湿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应送张贵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来交给张妈。
振星提着姐姐的行李到码头。
婵新先上船。
振星在码头上徘徊,老式木码头大概已经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贩售卖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乡探亲,也用过这码头,也买过这两样零食。
振星在农曦中深深感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应。
人类的本性似狼一样,到了时候,总希望叶落归根,跑到故乡来找归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刚想上船,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雾中站着的是张贵洪,他手中抱着小王阳,两人不住摆手。
周振星深深感动,落下泪来。
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诗,改了几个字,吟将起来:「振星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张送我情」,吟後只觉滑稽不堪,又破涕为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俩拚命摇手
船缓缓驶离码头。
周振星揩乾泪水,走进船舱。
婵新镇静地在翻阅圣经。
振星没精打采问:「他们会接受马利修女吗?」
「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经验,资历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会习惯。」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点不计较,得到一些些便欢天喜地,开花结果
婵新默认。
「社会太过富庶,民心不足,生活无聊,一觉睡醒,不是抗议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费医疗服务不够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瘫手瘫脚那样叫社会照顾,有时想想,真觉讨厌。」
婵新唯唯诺诺。
损星忽然怀疑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不不,」」婵新连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释疑,「不,我就是那样,对父母勒榨无穷,妈妈不止一次说终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婵新忍着笑,「你改过来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贪婪了。」
「年纪轻,不懂世界艰难,也是有的。」
「婵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该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说。」
「慢慢商量吧。」
「婵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过一会儿,她已远远看到上海外滩的沿黄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邓维楠会在码头接她们。
事实证明少了小邓还真不行。
要靠他轧飞机票,订旅馆房间,以及带出去吃饭。
婵新在房静静休息,只吩咐振星帮她打几通电话到香港去联络。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盘算,该怎麽样把自来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後跟邓维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烟稠密,路人肩膀挤肩膀,好一个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边笑嘻嘻,不动声色看路上风景。
邓维楠问:「喜欢吗?」
振星点点头,「像伊士但堡。」
邓维楠听了大乐,「前些时候我说上海像卡萨布兰卡,差些被朋友扔石头。」
「像--怎麽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语。.
「振星,」邓维楠忽然问:「他叫什麽名字?」
「他?他是谁?」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邓维楠无奈,「我总得知道我的假想敌是谁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敌入不是他,与你斗争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会投降吗?」
振星抬起头,看到人烟里去,不知怎地,这个城市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颗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没有任何表示。
傍晚,邓维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学夜间部教一个课程.他不顾意旷课,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说:「我回旅馆等你。」、
「那你多无聊。」
振星见机,「我在学校图书馆等。」
邓维楠笑,「可是,要两个半小时呢。」
「我出来有些时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当心。」
婵新见她回来,问道「没去逛百货摊吗,据说这里的蚤子市场不输给欧洲。」
振星见茶几上一叠四五张留言字条,均系王沛中打来
「他说些什麽?」
「没什麽,王先生彷佛有点第六感。」婵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来过?」
「教会同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婵新点点头,「可不是。」
振星忽然说:「婵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当中,总有异性对你表示过好感吧,当其时,你也想过有所回报吧。」
婵新牵牵嘴角,「自己烦恼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着烦。」
振星白她一眼,取过外套。
「你去何处?」
「逛旧货摊买纪念品去。」
婵新劝道:「振星,已经晚了,不如早点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点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婵新知道劝告失效,只得摇摇头。
回到大学,邓维楠尚未下课,隔着课室的玻璃,正好来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写笔记。
振星本来以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写满化学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好几个学生有问题要请教客座讲师,邓维楠的目光在门外寻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发出轻微咯咯声,他的双耳特别灵敏,立刻看到振星这边来,损星发觉他眼神复杂,其中充满怜惜神情,怜惜什麽,怜惜谁人?呵,是他自己,因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爱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顾着留意他,忘却自我。
课室内的邓维楠只看见窗外一个女孩在等他,多久没这样的事发生了,只有在大学里人才这样等过他,他才等过人。
那张小小雪白的脸有点欢喜,有点彷徨,大眼晴星光闪闪,在外头凝视他呢。
她爱他吗?有一点点吧,不然不会出来,其实在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应该在酒店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