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第六章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