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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页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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