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