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真问:“第一次来是几岁?”
嘉平想一想:“十岁吧,父母带我参观完尼亚加拉大瀑布,南下纽约。”
可见出身甚好,家境不错。
“你觉得我们这次出差,结论如何?”
李嘉平毫不犹豫地答:“公司必须计算机化。”安真点点头,忽然她又问:“在你心目中,感情与工作,轻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说:“车小姐,我不妨坦白对你说,国际荣誉与如意郎君之间,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安真回味她的话,微笑说:“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车小姐?”
安真答:“良缘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满三十,还早着呢。”
“嘉平与你说话很有趣。”
“时间到了,去观剧吧。”
路过小贩档摊,李嘉平买了好些T恤回去分赠同事,安真只在一边袖手旁观,她从来不懂这些。那套吵闹的歌剧,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认主的环节上盹着了。嘉平不禁好气又好笑。这皮肤白皙,样貌娟秀的建筑师正当盛年,却满怀心事,事业成功只带来自信,却没有多少欢乐。
安真做梦了。她回到缆车径二楼梯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兰。”她轻轻呼唤。
听芝兰转过头来,“安真。”
她俩紧紧拥抱。
“安真”芝兰轻轻说:“我无家可归。”
“你放心,芝兰。”安真肯定地说:“我有能力,由我照顾你。”
突然惊醒,发觉剧院已曲终人散,只余嘉平坐在她身边吃冰果糖。“发生什么事?”她擦掉眼角泪水。
嘉平点头,“你醒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随时睡得着。”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会提着这个老字。”
“女人几岁算老?”“三十五吧,已经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谁理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真机灵聪明。
她俩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去。
之后车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连私事也找她帮忙。
安真请她出来,把她带到缆车径一号。
嘉平意外,“哪个业主打算入这种货?包蚀本。”
“我。”
嘉平讶异,“你?车小姐,这幢旧屋一无是处,又近学校,吵得要命。”
“我想买下来投资收租。”
“不是好选择。”
“我童年在这里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丰富。”
“你到建筑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决定买它。”
安真笑,“还得看银行愿否借贷。”
嘉平也笑,“我立刻着手做。”她抬头打量老房子,只觉古味盎然。噫,煤气灯下不知多少情侣在此吻别。安真说:“走吧。”嘉平依依不舍,“这种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轻轻说:“现在不知谁住在这里。”
嘉平想起来,“对,车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么事?”
“终于通过男女同工同酬,并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请房屋津贴。”
“呵!真是大跃进。”安真不胜欢喜。
“这条规则通过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是多么不公平。”
安真不语。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么王张玉珍、刘黄美娴、区李青萍,将来不知会不会改一改。”
“别嚣张,当心嫁不出去。”“是,都说我们又丑又骄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们自己又笨又无能。”在她那年纪,根本不担心别人的看法。
车安真着手买入缆车径。区家后人仍然不愿团结,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应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经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价太低……足足纠缠一年多,安真当一件嗜好来做,人家集邮,她为缆车径谈判。终于,区家觉得她够诚意,态度转变。
嘉平借到图则,影印给安真看,“车小姐,现在是买下这幢老房子的时候了。”
“请说你的理由。”“听讲新世界想买下华南书院那块地皮改建商场,届时把斜坡铲平,连缆车径面积会大很多。”
“啊。”“转一转手必有所获,近水楼台,机不可失。”
安真不出声,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赚钱,她想买下缆车径不是这个意思。交易终于完成,安真始终没见到神秘的区氏后人,他们只派律师代表,那年轻的聂律师已是第二代为区家服务,他好奇问:“听说车小姐你童年时住缆车径。”
“是。”“是令尊怀念老房子吗?”“不,是我自己。”
聂律师微笑,“幼时我曾拥有一只会亮灯泡的摇摇,至今我还在寻找,车小姐的魄力较大。”
安真欠欠身,“你说的那种摇摇,东京银座有小贩摆卖。”她不愿谈私事。聂律师本想攀谈几句,可是见车安真双臂护住前胸,面孔略为向上,身体语言明显表示不假以辞色,他只得适可而止。
安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付出所有积蓄,加上欠银行一大笔,她想他们不会赞成。拥有这所老房子叫她高兴,她逐户参观,租客很守规矩,公众地方维持得十分整洁,忽然之间,一只玳瑁猫轻轻走出来,抬起圆面孔,咪呜一声。
安真轻轻说:“芝兰,如果你要回来的话,一定认得路,这是你住过的老房子。”
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自楼梯间转出来寻猫。安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见是陌生人,机灵地退后一步,不愿回答。安真蹲下来,“你叫芝兰。”“不。”“那么,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谭穗珊。”女孩的家长唤她:“珊珊,你同谁说话,还不回来做功课。”
新世界要在三年后才商洽收买缆车径,可是,被车安真拒绝了。地皮面积不够大,发展商只得放弃计画,华南中学始终存在,每日上课或是放学的时间到了,铃声震天似响。
就这样,岁月自指缝间流过。
现在,是卓羚住在缆车径一号三楼。
一个偶然机会,她看英文报分类广告,发现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时分顺路一看,立刻钟情。
那时,都会已成形,经济刚起飞,屋价租金已经开始上涨,人心向上,生气勃勃。
卓羚立刻决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学生回流发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带,听上去够高贵,满足了年轻人虚荣心,供不应求。
连经纪都说:“卓小姐好头脑,把二楼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赚。”
三层楼间隔差不多,卓羚实时选择住三楼:每天走楼梯当运动,维持身型苗条。
经纪笑,“如今时兴怀旧,相形之下,新大厦的确挤拥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欢。”
卓羚点点头。
打开二楼门,卓羚忽然说:“有煤气味。”
经纪讶异,“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为用电,根本没有煤气管子。”
卓羚再缩缩鼻子,果然,煤气味渐散。
她问:“会不会是墙壁吸收了气味又缓缓放出来。”
经纪笑,“卓小姐讲得好不有趣,那岂非连日月精华也在墙里。”
墙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欢的颜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丽叶那样伏在栏杆上问他,“罗密欧呀罗密欧,你为什么偏是罗密欧。”
卓羚爱煞这层旧楼。
她立刻签了两年租约。
忽然她抬起头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