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下是一个雪白的沙滩,沙子白而细,像是用人工筛过漂过一般。
世贞呆视。
童保俊叫她,“世贞,过来。”别墅的大门没有锁,一堆即开,世贞已经觉得蹊跷,可是童保俊却说:“治安十分好,住宅夜不闭户。”屋内静寂一片。
童保俊说:“没有人。”整个大厅铺红砖,给人一阴凉的感觉,沙发大而深,搁着软垫。空气中扬溢着一股香气。
世贞现在知道了,那是麻醉药,闻久了会晕眩,并且产生幻觉。
他们的确在这。
世贞轻轻唤,“热狗,热狗。”走得太匆忙,这次没有把热狗带来。
童保俊坐下来抹汗。
他说:“总算找到了。坐到天黑也要等他们回来。”世贞忽然抬起头,“卧室在楼上?”“是。”世贞独自走上木楼梯,转角处摆着一大株吊钟扶桑,密密麻麻结着粉红色小灯笼似的花朵,香气扑鼻。
主卧室两扇门由木雕制成,上面刻着飞天神像。
世贞轻轻一堆,双门应力而开。
她看见一张大床,床上有白纱蚊帐罩着,随轻风缓缓拂动,看不清楚床里情况。
可是,世贞的第六感告诉她,床上有人。
她轻轻走近,耳畔嗡嗡作响,看到了。
在纱帐之下,躺着两个人,正是童式辉与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两人的嘴层已经发黑,可是看上去并不恐怖。
世贞轻轻伸手去想掀开纱帐,终于没有。
她落下泪来,呵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知道他们在这,他们向她托梦。两人脸色平静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贞走到门边,扬声,“保俊,请你马上过来。”童保俊在楼下问:“你在哪里?”“主卧室。”他土来了,手中拿着一杯饮料,“什么事?”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着面孔,踉跄地退后几步,坐倒地上。
世贞过去扶起他。他勉强站起来,立刻拨紧急电话到派出所。
世贞听见他呜咽地说:“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谋杀,请即前来帮忙。”不到十分钟警车与黑白车都赶到了。
世贞独自沿小路走到沙滩。
那洁白的私人沙滩上清晰地留着两行足印,同她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一位女警前来找她,“王小姐,请过来接受问话。”世贞默默垂着头重返屋内。
女警问:“他俩是爱人?”
“是。”她耸然动容,“她仍然爱他?”“是。”女警嘘,“要多爱一个人,才能牺牲到这种地步。”
世贞轻轻答:“是。”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世贞说:“最好面对面讲,我们且回去再说。”
“我需料理后事,一时怎么走得开。”“那么由我回去担此苦差。”
“不可以,在这种时刻我最需要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在这一天之内两个人都瘦了一圈,红丝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贞也不想走。
“叫赵丽莱律师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说:“我不与她脱离母子关系已经够好。”世贞是老好伙计,立刻召来人手帮忙,一边与赵律师通话。
赵律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需要许多实料,世贞亲自电传资料。
转过头来,看见童保俊在长沙发睡着了,平时英伟的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块旧毛巾,衣服团得稀皱,一脸胡髭,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这个可怜的人。
世贞想过去安慰他几句,可是脚一软,自己也倒下来。
她在地毯上转了一个身,觉得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无遗憾,她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梦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个黑角落哭泣,母亲去世,她的命运是如此可悲,从此不能做一个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泪流满面。
这时童保俊反而醒来,推醒世贞,“别哭,别哭。”世贞醒来,拥抱童保俊,哀哀呜咽。
童保俊苦笑,“世贞,看看我们,蓬头垢脸,真像叫化子。”什么俊男美女都经不起现实折磨。
“要起来办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请酒店的理发师上来服务。
理发师问世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发脚?”世贞指一指童保俊的陆军装,“同他一样。”理发师大吃一篇,只得同她剪一个相似的款式。
看着头发纷纷落下,世贞感觉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并没有阻止她。
在这个时候,谁还有时间弄头发。
他俩不约而同换上白衬衫卡其裤。童保俊间:“要运回去吗?”
“他们那么远来到这,想必是真心喜欢,就永远留在这好了。”
“说得对,就这么办。”“有无遗书?”“没有。”
“很明显已经不再留恋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吗?”世贞答:“不,像我这种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恋恋红尘,而且别替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童保俊抚摸她的脸颊,“你失足,但是你不会跌倒。”世贞补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时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视她的素脸不语。
短发没有化妆且瘦了许多的她看上去像个小男孩,楚楚可怜,份外动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属于他。
他说:“将来,谁同你在一起,我都会妒忌。”世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我会同你的女友过不去。”
“我会保护她。”
“你敢。”世贞说:“别挑战我。”童保俊不以为然,“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所爱。”
半晌,世贞叹息,“是我没有福气。”她把头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当他们要回去的时候,赵律师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齐,全套珍珠首饰,面部化妆一丝不苟,木着一张脸。
赵丽莱律师无奈地说:“保俊,童太太要与你脱离母子关系。”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贞自问没有资格表示意见,沉默不语。
赵律师又说:“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还予她,不然公堂相见。”
“没问题,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续。”赵律师站在他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资产。”
“我明白。”赵律师急了,“保俊,你会一无所有。”
“不要紧,我还有一双手。”说罢,才觉得口角老套,不禁讪笑起来。
老太太一直木着面孔,一言不发。
赵律师低声说:“保俊,不要意气用事,要不向母亲求情,要不上法庭解决,你蠃面甚高,童氏业务一向由你主持。”可是童保俊说:“我不想争辩。”“保俊——”童保俊扬扬手。谈话就这样结束。他偕世贞离去。
“自小到今,家母总是无论什么都迁怒于我,我怎样做,也不能讨好她,不如分道扬镖。”是有这样的母亲,挑一个孩子,认定了他,一辈子拿他来出气,终身说他不好,摧毁他自尊与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装看不见他所有成绩,成日唉声叹气表示担心,利用这一点来叫孩子诚惶诚恐,以便钳制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资产交出。
这是件相当复杂的事,行内颇为轰动,童保俊日以继夜连同三个会计师忙了近一个月才完成大业。这段日子王世贞一直在他身边。
童保俊诧异地说:“这十年原来我一直把那么多事情背在身上,难怪未老先衰,透不过气来,笑都笑不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那是你事业的心血结晶。”“唏,真笨,做人不过三餐一宿,那么辛苦干什么,你看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及它呢。”等交待清楚之后,他在中英报上登了全页启事与母亲脱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