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贞对印刷业完全不通,只得唯唯诺诺。
片刻她好奇,“是印杂志或是目录吗?”
“不,”阿瑟女士笑,“是礼品盒子。”“百货公司?”
“不,巧克力礼盒。”世贞意外了,“啊。”因对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种节日像圣诞新年情人节复活节都需要特别包装,我给你看样版。”
摊开图样,世贞啧啧称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装三磅巧克力,最小的只两粒。
“风土人情你比较熟,希望你给点意见。”世贞只是笑。
“日本人有车子来接,”她停一停,“我始终不习惯在酒店房间见客。”阿瑟为人随和,也不是不聪明,可是精神略见恍惚,这也不稀奇,世贞微笑问“第一次来采访?”初到贵境,因为一刹时被五光十色冲击,会有一阵迷惘。
世贞那日穿着一套深蓝色西服,短发梳向脑后,只擦一点口红,看上去却十分明丽,精押奕奕,双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车时说:“华裔女性有像你这样高挑的吗?”
“这一代大都不矮。”世贞帮她拎着手提电脑。
早上交通挤塞,世贞提醒司机走另一条路往东区,略远,可是一定比较畅顺。
驶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贞想,怎么会有人穿白只听得她说:“一遇潮我的头发会卷曲。”
“不要紧,酒店有理发店。”
“男人才不必担心这些可是。”世贞微笑,“我们也别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轻松。”
他们也有苦处,也不见得拥有这个世界。
世贞记得豪气干云的女同学曾说:“男人,先挣一亿身家才好开口说话。”否则,说管说,有谁理。雨天,挤在密封车厢,也是一种缘份,阿瑟给世贞看她手臂上贴的尼古丁胶布,用来戒烟,世贞看见她肌肤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颜料。
她的体臭亦渐渐挥发。有点刺鼻。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陈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俩进办公室,谈起生意来。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贞觉得道天气就同它的前途一样不明朗。
回过神来,世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国宝地巧克力厂,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络地记录会议重点,看上去一点也不似临时秘书。
散会前阿瑟接纳对方好意,到日本视察。
那位陈先生看一看世贞,慷慨地说:“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贞连忙说:“呃,我没有现成证件。”
“不要紧,一个下午可以出来。”世贞只是赔笑。
阿瑟并没有立时签约的意思。
送她们出门之际陈先生忽然用粤语同世贞说:“请王小姐为我们美言数句。”世贞连忙唯唯诺诺。阿瑟笑问:“他叫你关照他?”世贞但笑不语。
“自东京返来就签给他。”
“已经决定了?”“嗯,老字号,大资本,可靠。”事不关己,世贞只是附和。
阿瑟却说:“我们先去用膳,稍后,我带你去会一个人。”
“是。”“会议记录给我看看。”
“只是草稿。”阿瑟接过一看,吓一跳,“如此整齐,可直接输人电脑打印。”“我稍后就做。”
“贞,你要是到新泽西来,请联络我,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世贞不出声。
“我知你不止是秘书人才。”世贞仍然没有言语。
“怎么样,怀才不遇?”
“别提了,对,我陪你去逛商场好不好?”“我早听说这已经不是购物天堂。”
“可是那么多著名牌子都汇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难得的。”
“带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馆都不讲究装修。”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世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两菜一汤,阿瑟以惊喜的神情几乎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饭后她叹口气,“你知道我们还少了什么?”世贞作询问状。
“一位知情识趣的男士。”世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语,叫饱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掩饰这个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饭之后,这位美籍女士显然有点累,直爽的她说:“最好一星期只做四天,每天净上午办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个角落做妥会议记录。”她凝视她,“年轻真好。”世贞笑。
“下午三点来叫我。”有一日,世贞想,她也会觉得疲倦吧,届时,希望有不必出来的条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觉。
每个人总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后为生活不得不时时强颜欢笑充后生。
世贞在图书馆找到一个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课赶出来。
尚有时间在码头附近小贩处买一客冰淇淋吃。
二时,她在大堂拨电话给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转身,正是她。
“来,我们走吧。”世贞发觉她已换过一身衣服,粉红色的套装比身段小两号,绷得紧紧,头发做过了,太过蓬松,鞋子的跟更高更细。
她轻轻说:“你替我留意这位男士。”世贞暗暗好笑。
还有,当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关系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过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养儿育女为重,有空培养个人兴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处找异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学习,得益良多,看到失败例子,也可以从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点迷茫,“我真未想到,东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傥。”世贞又微微笑起来。
当然,他们也不致于似从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黄瘦猥琐,可是距离阿瑟所形容的,也许还有一段距离。她是遭到这个都会的迷惑了。
下车之前,她细细补上口红。
世贞暗暗叹息,只有对外貌极端缺乏信心的人才会误会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么吧。
她抬头看到招牌上写着童氏印刷。姓童。
世贞想,别的姓氏都留有余地,姓童现成可以叫童真,只有姓王,实在平庸,一点想像力也无。
虽然是工厂区,可是会客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说:“童先生马上来。”世贞打开茶盅,见是淡绿色龙井茶,香气扑脸,立刻有好感。
阿瑟问:“你喜欢这一家?”世贞欠欠身,“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这话说到阿瑟心坎里去,惋惜地说:“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给别人。”她并不糊涂。
世贞大着胆子问:“那,我们为何走这一趟?”阿瑟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再见他一面。”世贞没有再笑。她有点同情这位女士。
也许,童先生触动了她的回忆,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什么细微之处象煞了这个陌生人,于是她又有了恋爱的感觉。
房外有脚步声,世贞金睛火眼那样盯着门口,等着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进来了。
年轻、高大、英伟、浅褐色皮肤,稠密黑发有点天然卷曲,一脸好笑容,白衬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裤,“请坐请坐。”的确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着魔。
世贞牵牵嘴角。
只见阿瑟站起来与他握手,媚态十足,“我们又见面了。”不愿放手的样子。
这时,他看到了世贞,世贞这才发觉,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陈腔滥调,就是会说话的眼睛。
世贞不想与陌生男人说话,故此避开他的眼神,可是已经知道他一连串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出现,你不像是一个来谈生意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