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从今以后,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贞又翻了一个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会落在王世贞的头上。
她张大眼睛,看到闹钟响个不停,一点不错,今日是星期四。
已经晚了一小时,往日她八时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时才能抵达。
忙什么呢,至多被人说王世贞已被宠坏。
她打一个呵欠,伸伸懒腰。面孔碰到冷水,才清醒过来。
哔,那是什么酒,真厉害,喝一点就飘飘欲仙,浑忘世间烦恼。
她匆匆梳洗,取过公事包出门。
司机站在车旁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世贞不喜摆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开车门,更加愕然,不禁喊出来:“童太太。”“世贞,上车来。”她也等了一小时吗,有何贵干?
世贞拢拢头发上车去。司机把车驶走。
童太太问:“公寓还住得舒服吗?”
“很好,谢谢。”车厢归于静寂。
过一会,童太太问:“你去看过式辉?”
“是,我想,他或许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一定尽量抽空。”
“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不必与任何人提起。”
世贞微笑,“可是,保俊迟早会知道此事。”童太太不响,之后,她的语气转为凄酸,“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哪里会明白式辉的苦处。”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世贞可以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彷徨。
她为童保俊说话:“保俊那样忙,还有什么时间顾及其他。”童太太忽然显得苍老憔悴,皱纹一下子显露,世贞不忍,别转了面孔。
“世贞,式辉需要你这个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来。世贞抬头一看,正好是她办公室大厦。
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日忙夜忙,忙的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走进那幢建筑物。
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贞,你莫折福,半年前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似找工作的情况已经忘了不成?
她随口低声自言自语:“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讪笑起来。
她走进办公室,时间还早。她开亮了灯,除下外套,这才发觉椅子上有人。
“早,世贞。”世贞一怔,看着童保俊发呆。
他仍然卷着袖子,脸色郑重,他说:“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贞买回来有关自闭症的资料书上。
世贞点点头,略带讽刺地说:“大人,我可以坐下吗?”童保俊说话权威,永远似在审问谁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与她计较。只是低下头难过的说:“以你这样冰雪聪明,见过他数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贞开头完全看不出来。
原本她是极端敏感伶俐的一个人,一切风吹草动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动声色,神色自若。这次走了眼。
童保俊说:“不怪你,他外表实在与常人无异。”世贞不出声。
“所以家母无论如何不愿死心,可是多年来遍寻名医,并无进展,现在,大家都成了专家。”世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说出。
他的声音为什么不住颤抖?这时,秘书不知就,推门进来找世贞,童保俊一见,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个雷似。秘书吓得连忙掩门。
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
“做得来才叫我们去,老板才不笨。”世贞约了雅慈见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个地方她住过两年,不知怎地,却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进门,世贞不相信地方竟那样狭窄,小小客厅无转弯余地,杂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发出轻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来,世贞对地无限依恋,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不过,见了面已经很高兴。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点也没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