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真正当得起行万里路。”
“不过是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而已。”
“就这样控制了蚁民的生死。”
孙毓川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做你家人,一定乐趣无穷。”
程真“呀”一声,“可是我的俏皮话,从来不说给屋里人听。”
孙毓川又说:“那么,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个人精,这些年来,历劫明争暗斗,人事变迁,屹立不倒,他们都痛痛地恨我。”
“那么,”孙毓川说,“做我最好。”
“呵,到现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过一会儿说:“总有机会。”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从不送外卖。”
孙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没听过这词儿?可见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你还是听听笑话算数吧。”
过了一会儿,程真听见电话“搭”一声挂断。
第六章
她一整夜都讪笑自己拘泥,邀请来了,还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该坐着闷死。
不过自小到大,她都没试过移船就磡,那么辛苦,不就也罢。
程真见过爱得要命的女同学,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打网球她递毛巾,他打桥牌她在一边读小说,结果还不是不欢而散。
反正没结果,不如潇洒地享受尊贵身份,不,我长驻大本营,你来走毕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游戏,过程要愉快。
讲完那个电话,程真心身舒泰,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又觉得外国的月亮并非不可接受。
刚睡下,又听了一个电话。
“妈妈,睡了没有?”
程真高兴,“程功,你不生气了吧?”
“妈妈今早我太过无礼。”
“真正母女才会讲真话,你若待我过分客气,反而见外。”这种话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对白。
“董则师已找到地方给她住。”
“看,问题总会解决。”
“她为什么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惨了,你们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们各有各的纰漏,不说也罢。”更加虚伪了。
程功笑了,那么年轻,哪有隔宿的忧郁。
任何烦恼都还不过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觉睡到天明。
真是睡觉的好地方,一点儿杂声也无,亦无车子经过,直到天亮,被朝阳唤醒。
程真揉揉眼起来。
捧着热饮走进书房。
夸下海口要写长篇小说,写什么好?镜花缘是个好题目,先有书名,再构思内容,抑或先把故事写出来,再配以书名?
在花荫下写,还是在书房中写?
许多行家宣布写长篇十年后仍然无所出,蛋都没下一只,程真,会不会同样命运?
她在白纸上写下镜花缘三个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着这五个字,她十分满意,到冰箱取酒,发觉已经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书房发呆,一大叠雪白原稿纸,浅灰色格子,左下角还印着程真稿笺四个字,那是一个生日刘群印来送给她的,三万张,以她写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个个填满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营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编辑是她朋友,小说完成后出版绝无问题,她是个幸运儿,可是,先得写出来。
她取出第一页稿纸,在第一行写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门铃响。
呵一定是邮差送中文报刊上来,得救了!
程真飞扑出去开门,大门拉开,她呆住。
门外不是邮差,是孙毓川。
他身穿军装,英姿飒飒,双手提着一箱香槟酒,微笑道:“早,我送货来。”
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上一次程真得到这种优秀待遇,还是在大学里,她鼻子有点儿发酸,笑问:“什么飞机那么快?”
孙毓川答:“军用飞机。”
“真没想到你是军人。”
“我是后备空军上尉。”
“官阶还不低呢!”
程真让他入屋。
她正在等这酒,连忙取出银筒冰镇。
程真尚未更衣,不过她一向穿运动衫当睡衣,头发编成辫子睡觉,还不算太乱,勉强可以见客。
“请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声“马上来”。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另一边沙发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
程真的目光有点儿贪婪地看着孙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伟,他略见疲倦,来不及刮胡髭,与平时修饰整齐的孙毓川不一样。
程真觉得凄凉,只有在极幼小,大约只得七八岁的时候,才会以如此贪婪、留恋、爱慕与无助的目光看橱窗里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条美丽的纱裙,怎么搞的,她不是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鼻子又发酸了。
她把香槟取过打开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亲手开过千支以上,只闻“卜”一声,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样。
孙毓川也专注地看着她。
程真清清喉咙,“坐得近一点。”
孙放下咖啡杯,轻声说:“不能再近了。”
程真说:“我们之间起码距离两公尺。”
孙毓川声音更低,“实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颔首,“或许你是对的。”
过一刻他说:“你坐得近一点。”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来,我得为后果负责,我不打算那么做。”
孙毓川笑了,他搁起穿着短靴子的腿。
过一刻他说:“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点头,“我听说过。”
“他们此刻在美国接受教育,与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私事。
“我与妻子青梅竹马,二十多岁就结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适应东方生活,留法留美时间比较长,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处时间不多。”
程真不语,忙着自斟自饮。
“但是我一直非常关怀她。”
孙毓川说到这里,略为犹疑,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没有恋爱过。”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极少人才有恋爱的机会。”
“他们是幸运,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什么人身上发生。”
孙毓川轻轻叹口气,“与你说话很有意思,能够无话不说,诚属难得。”
程真微笑,“有时,谈话对象比恋爱对象还要难找。”
他放下双腿,“我要走了。”
“这么快?”
他微笑,“你会恳求我多留一刻吗?后果可是要你负责的啊。”
程真忽然说:“我愿意负责任。”
孙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过,久留没有意思,今日的话已经讲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问:“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时间。”
他又问:“我们是在恋爱吗?”
“几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么办法可以——”
程真答:“毫无办法。”
孙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别担心,至少我们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坏?”
程真答:“更坏。”
孙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爱。”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从不认识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们,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既来之则安之,非得尽量争取,自得其乐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赶飞机。”
程真送客到门口。
“希望下次是我开门见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远不会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