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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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