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附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山间隐隐起了回音。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子翔沮丧。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贱,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性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观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习恩?」
「是习荣。」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荡。」
第六章
(16)
子翔点点头
「乡村还算过得去,到了城市边沿,不少孩子做小贩、捡垃圾、出卖肉体,你会更加伤心。」
子翔叹口气:「你们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史习荣微笑,「总得有人去做。」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影子微弱地走近。
习荣站起来,「谁?」
身影再走近几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扑向前看,见是一个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肤脱落焦黑,显然受到烧伤,她已奄奄一息。
史习荣立刻抱起这一具残躯奔入诊所。
子翔想跟进去,被习恩阻止。
子翔浑身颤抖,「在西方文明社会,这样对待犬猫,会判入狱三年。」
她睡不着,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监工。
工人正敷设新水管,不少是十多岁少年,绝无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说:「这里也用童工。」
预期一个月内可以完工,这对子翔来说,未尝不是安慰。
在先进国家,建造一所这样平房,起码五个月,但是西方社会工人有保障有组织,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时,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时间,中间又放午膳一小时,还不计病假、事假、怠工、罢工。
这里根本没有工序,由建筑师到工人日以继夜操作、达成目标为止。
有工作已经很好,义工自远处来建新诊所,他们感恩不尽。
稍后,史习恩给子翔送午餐来。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风吧。」
「时时豪雨成灾。」
「上天对这块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这里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习恩,你是罕见人类,你大可在都市内医伤风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为甚么不参加舞会饮宴,跑到这个有霍乱天花的国度来。」
「我想看多一点。」
习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毕我将离去。」
「我们不舍得你。」他的语气真挚。
「基金会将另外派人来。」
「上次来一位中年女士,大讲节育,没人上门。」
子翔失笑。
史习荣走过来,「说甚么有趣事?」
子翔连忙问:「昨日那女孩情况如何?」
习荣轻轻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气。
像一只流萤,朝生暮死。
「 遭人烧伤,不知如何,挣扎到营地,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肤百分之七十受损。我们尽力抢救无效,照例报警。」
「为甚么遭害?」
「通常因为不听话,躲懒,逃跑。」
「凶手是谁?」
「家长、工头。」
「她叫甚么名字?」
「无名,她已不能说话。」
「她甚么年纪?」
「约十三四岁。」
子翔不再出声,过一会她说:「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来走到空地去。
她抬头看着天空,这时,乌云忽然涌到,隆隆雷声,大雨骤降,每一滴溅开都有手掌那么大,打在背脊上,觉得痛。
沙地很快转为深色,低洼处渍满水,像一个个小池塘,季候风来了。
史习荣打着伞出来,遮住子翔。
子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太过情绪化。」
「开始我也这样激动。」
「可是你没有走。」
「愤怒正是我留下的动力,一件事有两种看法,在大学里,我参加了观星会,一位同学说:『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怀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么会!我每次仰观星象,都赞叹惊异上帝天工。」
史习恩微笑,「正是。」
大雨倾盆,打得雨伞倾斜。
子翔连忙去查看工地。
只见工人对大雨视若无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汤鸡,子翔看着史习荣。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这时,子翔听到一种叫声,像孩子尖声唤同伴。
「那是甚么?」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争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头,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岭了。
晚上,她向母亲及岳琪报平安。
史习荣忽然带着陌生人进来。
那人穿军服,同子翔说:「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实时疏散,我特地来通知你,营地附近有游击队出没,外国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国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请即刻跟我往飞机场。」
习荣习恩两兄弟一齐说:「我送你。」
「但是——」
习恩说:「平房进度理想,我们会跟进,你放心,完工给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点点头。
子翔收拾杂物,把剩余物资留下。
史家兄弟刚想陪她上吉甫车,他们的父亲出来叫住:「习恩习荣,你们去哪里,有病人需要诊治。」
子翔连忙说:「不用送了。」
习恩已经上了车,无论如何不肯下来。
他像个赌气的小学生,眼睛看着别处。
比他大几岁的史习荣终于跳下吉甫车。
司机立刻开出军用吉甫车。
子翔讶异地问:「甚么一回事?」
习恩松一口气,「送你去飞机场。」
「你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与军方及游击队都是朋友,我们没有政治立场。」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浆,牛车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动。
司机好心,停下用绳索帮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时间。
子翔说:「这一来一回就一整天。」
史习恩不置可否。
「营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顾。」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着他,「史医生好似不认同你这种看法。」
「他不代表我。」习恩的语气忽然生硬。
车子抵达火车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了哈拉嗤飞机场再说。」
那样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无言。
身边有一个壮男陪着上路当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车或飞机上,子翔试图厌恶地推开半真半假的渴睡汉,有史习恩在身旁,她毋需檐心。
习恩问:「下一站你去哪里?」
子翔答:「先回家。」
「别忘记我们。」
「怎么会。」子翔拍拍他强壮肩膀。
火车轧轧开动。
「是习荣接你来,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点点头。
他忽然说:「前日我与习荣大吵一顿。」
子翔看着他,「为甚么?」
「为着去留问题。」
子翔讶异,「你们不是已经立志终身奉献给丛林吗?」
「父亲知道后,狠狠责骂,去留自由,不可伤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讲得对。」
「可是,世上只得一个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觉歉意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