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职人员笑说:“我们已接获通知,你上课时间需与申教授相符,已经替你办妥。”
芝子不由得问:“谁,谁通知你?”
对方有点意外,“申校董的办公室呀。”
“呵,是,是。”
“这是你上课时间表。”
接着,她又发书目给芝子。
芝子问:“申教授现在什么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见一见他,有机会的话,自我介绍。
她找到甲十二室,课室里只得几个学生全神贯注学习。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头,猛一抬头,看到申氏图书馆五个字。
呵,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轻轻走进去,图书馆属电脑科专用,面积中等,先进的机器陈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有一边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边写着“学海无涯”,另一边是“达者为先”。
芝子很受感动,这仿佛是变相鼓励她。
她静静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静默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眼角濡湿,低下了头。
“想家?”
芝子抹干眼泪抬起头。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讪多事,立刻站起来打算离开图书馆。
“放心,学校里气氛融洽,像个大家庭。”
芝子不出声,悄悄走出图书馆。
的确没有礼貌,可是,她不是来做交际博士。
司机在侧门等她,“元东已经回家。”
芝子点点头。
她一直没有见到他。
阿路替她买齐书本纸笔回来,她兴奋之极,一抬头,发觉又到了吃药时间。
她到地库,发觉门紧紧关着,只得敲敲门,扬声说:“吃药时间。”
里边又冷冷回应,“知道了。”
芝子刚想转身,听见地库里传出一阵悠扬的歌声,极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叠浪呀,洪湖岸边是嘛呀是家乡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会里,极少听到华人民歌,没想到这样动听,一时坐在门口,细细听起来。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爱上了邻居的年轻人,借点藉口拿着花去探访他,说了几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缠绵温柔地订下明年之约。
芝子把头枕在膝头上,呆呆地听着。
管家回来,看见笑说:“干吗蹲在这里?”
芝子呀一声站起来。
“见过元东没有?”
芝子摇摇头。
“帮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几个帆布袋衣服丢了出来,打算拿到慈善机构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齐摺好,才不致失礼,真是,免费捐赠,亦需做得好看,这才叫修养。
芝子认真地把袋里字条零钱抖出来,放在一只竹箩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体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时看见熟人,像孤儿院里的同学与老师,有时是同事,最后有人推她,“喂,吃药时间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忙看时间,原来只睡了十多分钟。
芝子觉得羞愧,自衣堆里挣扎起来,斟杯水喝,终于完成任务。
多么长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员的时候,说说笑笑又一天,一点具体的责任也没有。
佣人捧着一大盆栀子花,敲敲地库门,走进去,出来时看见芝子,笑说:“元东喜欢栀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唤他吃药。
他在门内冷冷说:“你不必扮演闹钟,我自有分数,管家的话,不用信得十足。”
门开着一条缝,里头有灯光透出来,芝子呵一声,转身离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这样难讨好,她也不会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数。
闹钟,唉。
第二天清早,闹钟把芝子叫醒。
在厨房,看见女佣做早餐,两块干烘面包上什么都没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骇笑,“谁吃这个?”
“元东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么可以,医生吩咐,需尽量维持清淡。”
哗,简直没人生乐趣。
女佣小声说:“中午饭吃两片白烚鱼,或是鸡肉,红糙米饭半碗,一点点菜。”
听见都打冷颤。
女佣接着替芝子做了煎双蛋加香肠,还有一堆薯饼,呵,原来吃得下也是福气。
芝子连忙大嚼,一边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过背囊预备与申元东一齐出发,他却已经开走车子了。
司机笑说:“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东不喜欢她这个陪读生。
芝子猜想申元东是一个畸人,面孔窄而长,双目阴森,手足细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别强烈,衬托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虽然读饱了书,仍然仇恨这个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怜悯,抗拒他人帮忙,一路掩饰,扮作一个健康正常的人。
可怜又可厌。
芝子自顾自上课,时间到了,她拨电话给他,“我是闹钟。”
他嗯一声,挂了线。
芝子坐在课室里,感动得泪盈于睫,学生身分是她梦寐以求,没想到今日都变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个字,讲师立刻感觉到她的凝聚力,对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节课,她找个清静地方温功课。
她喜欢申氏图书馆,桌子上用铜线嵌着中文字,这张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个字。
她轻轻抚摸成语,然后摊开刚才派发的讲义,仔细阅读。
图书馆另一角有工作人员在整理资料,昨天那个年轻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见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钉子,她对他不瞅不睬,今日,还是不要去骚扰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双大眼,衬粉红色脸颊,乌黑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看多了时下染得熨得似粟米丝般的头发,真觉得她天然清丽。
这时,他身边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轻轻说:“像一幅图画。”
“可是我们系里的学生?”
“没见过。”
他不出声。
同事鼓励他:“过去同她说说话呀。”
“昨日已经试过,她不睬我。”
“唏,失败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开学,他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与短裤子当校服,衣不蔽体,总露鸏肚脐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一位例外,穿着大衬衫长裤子,叫人放心。
他调皮地吐吐舌头。
“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他却看着资料书说:“这几本要续订了。”
再转身,那女孩已经离去。
他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他已受过家长严重警告,叫他用心读书。
中年女同事却安慰他:“不怕,还有明天。”
芝子走到门口,司机说:“来,我教你驾驶,由你把车子驶回家去。”
芝子骇笑,“不不不。”
司机用微笑鼓励她。
“我害怕。”
可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机立刻挂上学字牌,指导她发动引擎。
芝子没想到她会那么快上手,虽然手心背脊都爬满冷汗,车子却顺利驶出街。
“每天来回,你很快学会。”司机说。
那申元东却比他们早返,吉甫车身都是泥泞,像是到野外打猎回来。
司机笑,“他抄近路经过溪涧。”
芝子不出声。
她到厨房去看他吃什么。果然,只得公立医院三等病房式饭菜,菜都煮得又黄又烂,一股霉味,水果碟子里永远只有香蕉及苹果。芝子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