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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有。”我说:“他在英国念文学。”

  “你们母女俩快乐吗?”他又问。

  “生活中谁没有高低?大致上还算不错,”我据实而报,“我们一家都是乐天派,尤其是父亲,风流名土,不懂得忧心,我与妈妈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英年早逝。”我说。



  他不响,看看海。

  我轻轻说:“何先生,何太太也是个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说:“美女。”语气平淡。

  他也长得英俊,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身裁比许多年青人还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亲……如果我是母亲,我也会毫无犹疑地选择父亲,我记得父亲的书卷气与好学问,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与母亲谈柳水的词,直到深夜,他们是神仙美眷,母亲唯一发娇嗔的时候是因输了围棋。

  何说:“你父亲好学问,早年的剑桥大学留学生,我比起他,简直是个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谦,家父不善理财,而何先生腰缠万贯,是社会栋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数声。

  他开车送我回家,我请他上楼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妈”,他忽然伸手拧我的脸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楼,到露台看下去,他车子还没走,见我探头望,扔上一团东西,我一闪;“咚”声落在金鱼缸中,然后开动车走了。

  我以鱼网捞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包住一颗鹅卵石,纸上写:“明夜八时,在街角等你。”

  我并不觉得罗曼蒂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瞬即觉得应当同情他。

  这么一个身家亿万的名人,为了要寻找年青时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这所古宅来寻他的旧梦,然而他不知道,这段梦中并没有女主角,母亲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他,她当他是好朋友,但是她爱的只有父亲。

  现在他又误会了,他以为我是母亲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亲,我与她没有半点相像,我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快乐人,在大学里我念的是医科。

  母亲也不抑郁,从来不,她乐天知命,努力向前……

  这一切是一个梦。

  母亲说:“可怜的何锦申……你外公痛恨广东人,尤其是家中开赌档的广东人,当时我与他是港大文学院同学,后来开仗了,都只好辍学,他照样常常来,用字条包了鹅卵石仍上来,约我出去见面,但是我并不动心,我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我只觉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为了老头子不予我自由,事实不是这样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说:“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

  母亲笑,“如果他会诗词,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

  我明知不该,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声说道:“吾爱如晤,昨日相见,惆怅旧欢如梦……”然而终于不觉好笑,可怜的何锦申。

  他不但过时,而且毕竟老了。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钱的用途在乎够用,我们不需要更多,我们什么都有,特别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到街道转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他靠在劳斯莱斯外。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诧异地问:“真是你?”

  他点点头。“我等你换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够出来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还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为了旧情,他来到这里,明天,明天我再点醒他吧。

  “好的,”我说:“我会马上下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与他握手。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告诉我,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都是他的产业,我礼貌的说“多么好”,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我已尽了力了。

  食物很好,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开香槟的时候,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说:明天,明天送还给他,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

  我问我自己:假如你是母亲,现在──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情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

  他说:“你母亲托我办一件事,我们又重逢了。”

  “是,母亲想拆了旧屋,改建高房子。”我说。“找你帮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训我什么?”他温磬地笑,“她说:‘锦申,你那不肯读书的毛病,始终没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说,“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来了。

  “再见。”他说。

  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脑袋活跃得不得了,整夜难以入睡,第二天闹钟坏了,起身迟到,赶到学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两节课,早回家,张妈说有人送花来,我走进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内,没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亲走进来说是何锦申送的。

  她说:“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极倒在沙发上,脱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这样的人,”我说,“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点糊涂,他纯粹是为了儿时的一段情,他这人现在财雄势厚,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最遗憾的便是大学时追求一个有气质的女孩子失败,所以现在求补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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