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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 top与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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