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