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些年了,一直是她们姐妹俩要找的人,这段日子她们从来不曾忘记过他,终于见了面,他并没令她失望,可是姐妹俩已经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约出来,那是你的姐妹吗?两人的美貌是那么相像……”
宁波用手抚摸脸颊。
美貌吗?肯定不比别人差,可是她从来没有心情或是时间以美貌为重,江宁波她总是匆匆忙忙赴着做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偶然也觉得委屈,不过希望在人间,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职、替母亲置了房子、结了婚、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有时间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衣柜行头。
可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江宁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松下一口气来,没觉不尽情打扮也不妨碍什么,索性松懈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正印了。
怎么开口呢?“你好吗”,“最近日子可好”,“和什么人在一起”,“囡囡进中学了吧……”
真羞耻,彼时若能稍为低声下气,当可避过这个劫数。
她揉熄烟头,离开邵氏制衣厂。
一径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几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赏一个英国古董商人携来的古董镶钻首饰。
亮晶晶摊满一书桌。
阿姨说:“宁波,你也来挑几件。”
宁波只是微笑,她可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垃圾,她心想,除却现金地产以外,统统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两种,就是好品味的垃圾与无品味的垃圾。
太太小姐们忙着付价还价,气氛热闹。
好奇心人人都有,宁波不禁悄悄探失张望。
她一向不戴耳环,手上只有订婚及结婚两枚指环,从不脱下,项链需光着颈子才能配戴,偏偏宁波自幼最怕露肉,也许只有胸针有用。
她参观半晌,完全不得要领。
身边一位太太拿起一条手镯,“这个好,你戴这个会好看。”
宁波一看,是由碎钻拼出英文字句的一条手链,字祥是“蜜糖快乐十六岁”。
她不由得恻然,这样有纪念价值的不西都需卖出来,可见生活真正逼人,所以江宁波她做对了,先把经济搞起来,然后才有资格耍性格、沾沾自喜、懊恼、顿足……
她问阿姨:“囡囡快十六岁了吧?”
阿姨答:“嗳,我怎么一时没想到。”
宁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个三折。”
“小姐,这不可能——”
宁波瞪他一眼,“你在她们身上多赚点不就行了。”
“这这这——”
宁波立刻放下那件首饰。
那商人无限委屈,“小姐,你别对别人说——”
宁波得意洋洋,付了现款,取过收条,然后发觉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们所要的东西,宁波不怒反笑,可见逢商必奸。
阿姨喝了一口茶问她:“你今天来干什么?居然陪我们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图。”
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我想与正印言和。”
“唷,”阿姨连忙摆手,“别搞我,你们二位小姐的事,你们自己去摆平。”
阿姨也会落井下石,真没想到。
进一刻囡囡也来了,这孩子长得另外一种作风,英姿飒疯,一见礼物,非常高兴,立即佩上,宁波叮嘱:“可别弄丢了,无论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着她:“送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有什么条件?”
宁波咳嗽一声,“我想与你母亲言和。”
囡囡哗一声叫出来,“不关我事,谢谢这件生日礼物,再见。”笑着逃出去。
宁波呆呆地坐着。
阿姨笑着过来说:“这些年了,为何回心转意?”
宁波取出那本摄影集:“你看。”
阿姨惊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宁波眼睛都红了,“十六岁。”
阿姨深深叹口气,“啊!十六岁!”
过一会儿又说:“照片是谁拍的?怎么会登在书上?”宁波差点没落下泪来,“说来话长。”
阿姨对那张相片爱不释手,又叹口气,“这样吧,这书放在此地。”
宁波不语。
再过一会儿,她告辞。
囡囡追出来,“波姨,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
“你认识我母亲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吧?”
“啊不,还要小。”
“还要小?”囡囡睁大双眼。
“是,仅仅有记忆没多久,你妈妈还不会放水洗澡,正读儿童乐园……唉,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谁知囡囡笑说:“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算好,我认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长久。”只得三十年。
“够了。”囡囡比阿姨豁达?不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还年轻。
宁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着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历史悠久。
罗锡为见到了银相架里的相片,就道:“你姿势很好,正印一副娇纵相。”
宁波问:“你认得出谁是正印谁是宁波吗?”
“当然,左是你,右是她。”
错,左是正印,右边才是宁波,由此可知罗锡为的偏见是多么厉害。
“一眼就看得出来。”罗锡为再加一句。
“是,你说得对。”宁波笑笑。
约了下星期三见面,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江宁波的内心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交战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电话,拨到邵正印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正印本人。
宁波咳嗽一声,“我是宁波,有时间讲几句话吗?”
“呵,宁波,”正印的声音十分愉快,“什么风吹来你的声音,长远不见,好吗?”
宁波十分震惊,她再说一次:“我是宁波。”
“我听到了,宁波,找我有事?”
啊,炉火纯青了,敌人与友人都用一种腔调来应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亲,谁都没有分别。
宁波只得说:“借你十分钟讲几句话。”
“别客气,我有的是时间。”
宁波咳嗽一声,“你记得我俩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一场网球赛?”
那边没有回应,好像在回忆。
“你在那天,看到一个穿白衣白裤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声。
宁波有点急,“你记不记得?”
正印总算开腔了,“宁波,那是咸丰年的事,提来干什么?你打电话来,就是为着对我说这个?”正印语气并无不耐烦,只带无限讶异。
“你听我说,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呵,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样?”
“正印,他约我们喝茶,你要不要出来?”宁波十分兴奋。
正印在电话的另一头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宁波打断她:“喂,喂!”正印这才说:“宁波,我已经忘记有那样的事了,我亦无意和陌生人喝茶,宁波,我还一向以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现在是什么年纪,什么身分,还双双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来,我最近用了一个厨子,手艺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会喜欢的。”
宁波愣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义气之举,因为正印先看见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计较前嫌硬着头皮拨电话叫她出来,把他交还给她,谁知她早不再稀罕这件事这个人,使宁波完全无法领功。
她半晌做不得声。
正印很客气,并没有挂线,殷殷垂询:“罗锡为好吗?听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宁波连忙镇定下来,“托赖,还过得去,阿罗现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说话,你呢?”
正印捧着电话笑,那笑声仍跟银铃似地,一点都没变,“我?我没有固定男友,我喜欢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今天会不会尽兴而返?这次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呵,宁波,这样捧住电话讲没有意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下星期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