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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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