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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准备马上离开。说起来太不够朋友,但——”

  宋榭珊凝视我。

  我益发党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帮忙?”

  “你讲。”我来不及说。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马可年轻,有些事得罪了他父亲,宋总管一直生气,现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训,我不便相劝,季先生是客人,应当有几分面子,我想请季先生去替马可说几句好话。”

  “自然,”我问,“他们在哪里?”

  “在小书房。”



  我说:“请你带路。”

  “好的。”

  这间大厦起码有七八十间房间,没有她带着,一辈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树珊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袭深色丝旗袍,头发盘在颈后。

  那件旗袍有点长,垂在小腿,随着步伐飘动,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声息,只看见幽暗的光线落在丝衣服上,闪烁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颈,雪白的手腕。

  我觉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闪人我的脑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书生不介意女鬼入梦,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我随着宋榭珊走过重重游廊,花园传来浓烈的杏仁香,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风信子花。

  我们像走了一世纪那么长,终于她转过头来说:“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黄昏的太阳下,那种瑰丽的诡秘,使我浑身不适。

  “在这里。”

  我点点头,敲敲门进去。

  小书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间,完全没有亮灯,左角有一扇门,门缝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过去敲门。

  侯门深如海,我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门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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