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得了,事过境迁,提来作甚?”
他再三地说:“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
怎么搞的,这老土一定要与我上演半生缘。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说不上来,只得长长叹一口气,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终于明白过来,许多金光灿烂的记忆,都禁不起岁月的考验,褪至灰白。
他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恨他,我们之间,已成陌路,无话可说。
愤怒女青年还在发表伟论:“我希望可以月入万五元,这样子开销才不成问题……”
全间咖啡厅都听到她的宏愿。
我说:“走吧。”
他付了账。
握过手道再见,他还想说文艺腔,我连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车开到父亲那里去。
他精神不错,与儿子下棋,每子必悔,赢了骂,输了也骂,难得的是,父子同样投入,两个弟弟红着脖子同他吵,见到我,强我做公正人。
他忘记了我对于棋艺一窍不通。
我在那里喝了碗莲藕章鱼汤,觉得很甘香。这样的汤,打死母亲她也不会喝。
你不能说我们不坚毅,在疾病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仍然苦中作乐。
那边父亲一叠声叫我过去。
继母向两个儿子使个眼色,他们乖觉地躲开。
我蹲在父亲的身边,听他吩咐。
他问我:“陶陶怎么许久不来?”
“她那么疯,哪有停下来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语调异常平静。
我喉头干涸。
“棺材本我倒还有,不必担心。”
我借故问:“吃了药没有?”
“还有些东西留给你。”
我立刻说:“我不要。”
“你到底是杨家的女儿,怎么不要?”
“给弟弟。”
他不响。
“爸,如果你真为我好,就把东西留给弟弟。”
“你不要?你已经足够,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们比我更需要。答应我。”
他默默想很久,终于点头。
我嘘出一口气,心中放下大块石头。
这间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们回避在什么地方,我相信每句话都会传入他们的耳朵。
我有点支持不住,与活着的人谈他死后遗产分配问题,实在太过分,何况这人是我的父亲。
“我累了。”他说。
我告辞。
弟弟们一直送我到楼下,虽然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凉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装的时候,铺子都大减价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装作看不见。
报上新闻登得很大,图文并茂,是陶陶穿着牛仔裤球鞋步出罗伦斯时摄得的,图片说明绘形绘声,陶陶在数个月间变成都市传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没有后悔认回这个女儿,他满以为陶陶是个等他救济的小可怜吧,三餐不继,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区中,生病要住公立医院排队,含着眼泪渴望父爱……
放下报纸我笑出声来。
我已把绘图室看作第二个家。什么事都在这里做,当下折好报纸,便喝手中之红茶。
自内地来见习的小钱进来问我借工具,顺便闲聊几句。
他感觉到工作的压力惊人,要学的实在太多,最难受的是寂寞。他结婚才一年,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派下来,颇受了点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个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儿,因为只能生一个,颇为遗憾。
我不以为然地说:“此刻男孩与女孩还有什么分别?不比从前,怕女儿自小嫁到外姓人家去,轻易不得见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现在女孩子也什么都做,又记得家里,我本人喜欢女儿。”
他冲口而出:“但儿子总是姓钱,女儿嫁出去,就不一样。”
我瞪着他:“你的姓氏那么要紧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我们这里,当权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钱说,“这里女性地位真的高。”
我教育他:“越是文明的社会,女人地位越高,你要好好地疼爱女儿。”
“是是。”他唯唯诺诺。
我笑出来。
小钱借了软件讪讪地走了。
电话铃响,我接过:“杨之俊。”
“杨小姐,我代表钟斯黄乌顿公司。”对方说。
我一呆,这间公司是著名的猎头手,专替大机构拉角,挖掘行政专门人材。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那边的声音极富魅力,“小姓高,希望杨小姐拨冗与我们谈谈公事。”
“公事?”
“是,我们受客人委托,指明要杨小姐帮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们了解你此刻为华之杰进行一项工程,约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刚巧与我委托人的时间配合,所以要预早谈合同。”
我的心狂跃。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临,苦干多年,终于获得赏识,我不知如何回答,万分感慨,鼻子竟发酸。
高先生急急地说:“杨小姐下星期一有没有空?”
“有。”
“上午十时或下午三时,随杨小姐选。”
“上午我来贵公司面谈。”
“到时见。”高先生爽快地挂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话筒,欢呼一声,忽然间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说不出的快意:成功了成功了。
对我这种小人物来说,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绘图桌上,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是我事业的第一步,我终于获得开步走的资格,道路无论有多少荆棘,终会走得通。
我一边开心一边饮泣,一边觉得自己傻气。
“之俊。”
我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子。
叶成秋站在门外,脸色微愠。我站起来,“什么事,叶伯伯,工作上有问题?”
他坐下来,看着我。
我还未见过他动气,非常不安。
他问:“新发基来挖你角?”
“谁?”我瞠目。
“之俊,对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发基?我不知道,我刚收的电话,他们叫我星期一去谈话。”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这里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恼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钉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黄马褂。”
“瞎说,只有你才这么想。”
“那么多设计人才都有大学文凭,你一登报真可以随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为何无端发作,“人家还没决定要请我呢。”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有没有我有什么不同?”
“当新发基一切条件与华之杰相同,而他们多了一个你的时候,有没有你就发生作用。”
我说:“这种机会是很微的。”
“微?那他们为什么要拉你过去?”
我不禁飘飘然。
“做生意,只怕万一,不怕一万,我不准你走。”
“叶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国?”我问,“这里的事,何必还这么劳心?”
“我今天可没退休,之俊,无论新发基给你什么条件,回来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才五十多岁,正当盛年,退个鬼休。即使去到外国,怕他还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来。
他说:“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摊开来说:“我怎么同你走?世球与陶陶已结伴北游,他俩有什么发展,我同你就是亲家,叶伯伯,世球未来的丈母娘怎么又可能是他的继母?他们的孩子叫你祖父,叫我外婆,这个局面又怎么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