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费用的。她现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书房装成化妆室,插满粉红色鸵鸟毛。
嗳,这行饭有时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烦躁的时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鸵鸟。
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仍是朋友。
我出外买了礼物,代陶陶选一打名贵手帕给她外公。
五点多她到我写字楼来接我,我正在与相熟的木匠议论物价飞涨的大问题,此刻入墙衣柜再也不能更贵等等,陶陶带着阳光空气进来,连木匠这样年纪身份的人都为之目眩。
我笑说:“这是我女儿。”
“杨小姐,你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嘴都合不拢。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为外婆,母亲就成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连忙说:“我们改天再谈吧。”
木匠站起来,“那么这几只松木板的货样我先留在这里。”
他告辞。
陶陶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
“杨陶,你给我静一静。”我笑。
“你看看我这份合同。”她十万分火急。
我打开来一看是亚伦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这是间有规模的公司,不会胡来。
我用十分钟把合同细细看过,并无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劳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长身份签下名字。
陶陶拥抱我。
我说:“不要选暴露泳衣。”
“妈妈,我赚了钱要送礼物给你。”她说。
陶陶都赚钱了,而且还靠美色,我大大地讶异,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是乔其奥介绍的。”陶陶说。
我说:“你不提他还好,陶陶,外头有人传说,他专门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没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辩。
“看人要客观点。”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气结。
“妈妈,”她顾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么。”她取出一支钢笔,“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书时用的。”
“你怎么把外婆的纪念品都掏出来,还给我。”我大吃一惊,“这是叶成秋送她的。”
“叶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