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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他对姓叶的人,很没有好感。”

  “我听说过。”

  “我自己到约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坚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个同我约会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温柔地说。

  这个人真有他浪漫之处。

  我心内悲怆,但太迟了,我已习惯蓬头垢面地为生活奔波,目光呆滞,心灵麻木,并不再向往做灰姑娘式的贵妇。装什么蒜,粉擦得再厚,姿态再摆得娇柔,骨子里也还是劳动妇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亲见到我,很是欢喜,如转性一般,急急与我说话。

  “快中秋了吧,”他说,“我想吃月饼。”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了零食。

  我说:“我同你去买苏州白莲蓉。”

  “不不,”他连忙摆手,“吃得发闷。”

  “那么火腿月饼。”

  “我咬不动那个,不如买盒双黄莲蓉。”

  什么,我不置信,父亲一向最恨广东月饼,扬言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滑稽兼夹奇异的饼食:试想想,咸鸭蛋黄夹在甜的莲蓉里吃,他一直说看着都倒胃口,居然还卖老价钱。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与广东人同化,二十年已经过去,在这块广东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纪。

  “之俊,”他同我说,“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这样子。”

  继母过来凑兴,“现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轻。”

  “月饼一上市我就带过来,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壮。”

  没说几句话,父亲就觉疲倦,心灵像是已进入另一空间,微瞌着双眼。他花斑的头发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苍老。

  我知趣地告辞。

  继母送我出来,“他仍说腰子痛。”

  “那么记得同医生说。”我叮嘱。

  她怪心痛,“医药费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说什么,过半晌问:“为什么灯火这么暗?”在走廊里看继母的脸,有点浮肿,面目模糊,好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亲的缘故,与她打起交道来。

  “我把灯泡给换了。”

  “为什么?”

  “100火换60火,省些。”她仿佛不好意思。

  “唉呀,哪里到这种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来,与她四目交投,黯然无言。

  她轻轻说:“他也对我好过。”

  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情纠纷。

  “……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不是没有人追求的,但……”

  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

  她踌躇半晌,忽然问:“你爹,还会好吗?”

  我很震惊,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过很久,但觉灯光更加昏暗,人更加凄惨,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辞。

  跄然逃下楼来,看见世球的笑脸,颇如获得定心丸。心中嚷:叶世球,这一刹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我会答应。

  他一打开车门,我就改变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哑然失笑。

  他说:“之俊,你怎么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哑剧。”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饭,不换衣裳是不行的。

  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会陪我。”她安慰我。

  我并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经够多,出来这大半天,无论在路上,在店铺,在茶座,都有异性转过头来张望,面对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几乎从顶至踵,连她一条毫毛都不放过,细细端详,不知要从她身上剔出什么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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