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姓叶的人,很没有好感。”
“我听说过。”
“我自己到约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坚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个同我约会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温柔地说。
这个人真有他浪漫之处。
我心内悲怆,但太迟了,我已习惯蓬头垢面地为生活奔波,目光呆滞,心灵麻木,并不再向往做灰姑娘式的贵妇。装什么蒜,粉擦得再厚,姿态再摆得娇柔,骨子里也还是劳动妇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亲见到我,很是欢喜,如转性一般,急急与我说话。
“快中秋了吧,”他说,“我想吃月饼。”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了零食。
我说:“我同你去买苏州白莲蓉。”
“不不,”他连忙摆手,“吃得发闷。”
“那么火腿月饼。”
“我咬不动那个,不如买盒双黄莲蓉。”
什么,我不置信,父亲一向最恨广东月饼,扬言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滑稽兼夹奇异的饼食:试想想,咸鸭蛋黄夹在甜的莲蓉里吃,他一直说看着都倒胃口,居然还卖老价钱。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与广东人同化,二十年已经过去,在这块广东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纪。
“之俊,”他同我说,“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这样子。”
继母过来凑兴,“现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轻。”
“月饼一上市我就带过来,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壮。”
没说几句话,父亲就觉疲倦,心灵像是已进入另一空间,微瞌着双眼。他花斑的头发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苍老。
我知趣地告辞。
继母送我出来,“他仍说腰子痛。”
“那么记得同医生说。”我叮嘱。
她怪心痛,“医药费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说什么,过半晌问:“为什么灯火这么暗?”在走廊里看继母的脸,有点浮肿,面目模糊,好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亲的缘故,与她打起交道来。
“我把灯泡给换了。”
“为什么?”
“100火换60火,省些。”她仿佛不好意思。
“唉呀,哪里到这种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来,与她四目交投,黯然无言。
她轻轻说:“他也对我好过。”
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情纠纷。
“……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不是没有人追求的,但……”
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
她踌躇半晌,忽然问:“你爹,还会好吗?”
我很震惊,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过很久,但觉灯光更加昏暗,人更加凄惨,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辞。
跄然逃下楼来,看见世球的笑脸,颇如获得定心丸。心中嚷:叶世球,这一刹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我会答应。
他一打开车门,我就改变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哑然失笑。
他说:“之俊,你怎么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哑剧。”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饭,不换衣裳是不行的。
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会陪我。”她安慰我。
我并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经够多,出来这大半天,无论在路上,在店铺,在茶座,都有异性转过头来张望,面对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几乎从顶至踵,连她一条毫毛都不放过,细细端详,不知要从她身上剔出什么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