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花全拨在一旁,做我的文书工作,直至一天完毕。
振作起来,之俊,我同自己说:说不定这一个黄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会问我: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生活是这么沉闷,如果我还跳得动舞,我也会学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报到。
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沦。
套一句陈腔滥调: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来当,今天且回去早早寻乐。
家就是天堂,我买了一公斤荔枝回去当饭吃。
这是我发明的:荔枝与庇利埃矿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槟一样。
沙发上有一本东洋漫画,是叮当的故事,是陶陶早两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买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个日子一过,她变成少女)。
陶陶并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图画也是好的,看到叮当及查米扑来扑去不知忙什么,她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人翻译。
叶成秋答应她将画拿到翻译社去,是我制止的。
叶伯伯当时大惑不解地问:“查米?还有油盐?到底是什么东西?”
陶陶最喜欢查米这个角色,巴不得将他拥在怀中,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猫的动物,来自外太空,造型可爱,性格热情冲动,陶陶时时看图识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这些画还未过时,她已经决定去做电影明星。
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对画中的查米惆怅地说:“你爱人不要你了。”
我们始终不知道故事说些什么太空陈年旧事。
陶陶房间中一地的鞋子,开头是各色球鞋,接着是凉鞋,后来是高跟鞋。
她从来不借穿我的鞋子,因为我只穿一个式样的平跟鞋,她却喜欢细跟的尖头鞋,那种鞋子,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穿过,那时候我们配裙子,她们现在衬窄脚牛仔裤,颜色鲜艳,热辣辣的深粉红、柠檬黄、翠绿,也不穿袜子,完全是野性的热带风情。
我母亲说的,穿高跟鞋不穿丝袜,女人的身份就暧昧了。双腿白皙,足蹬风骚的露趾拖鞋,便是个夜生活女郎。双腿有太阳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爱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儿说过什么,母亲又说过什么。
有没有人理会我说过什么?
我常常吃她们两个人的醋,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漫画册子放好,看电视新闻,世界各个角落都有惨案发生:战争、龙卷风、地震、瘟疫,大概我还是幸福的一个人。
其实我非常留恋这种乱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儿那头摆不平,又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扑来扑去,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诉苦。
等陶陶往外国留学,我的“乐趣”就已经少却一半,难怪不予她自由。
才静了一会儿,关太太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是惨痛的、沙哑的:“杨小姐,你来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作贼心虚,略略忐忑,“有什么要紧事?我一时走不开。”
“杨小姐,”她沉痛地说,“我也知道,叫你这样子走来走去是不应该的,但这些日子来,我们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好不好?”
我还是犹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现在说可以吗?”
“也可以,”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可见其积郁,“我与关先生分手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叶世球已经告诉我。
我维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么通知我的?”“关”太太逼出几声冷笑,“他叫女秘书打电话来,那女孩子同我说:‘是孙小姐吗?我老板叫我同你说,你有张支票在我这里,请你有空来拿,老板说他以后都没有空来看你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叶世球真荒谬。
“关太太,”我说,“我此刻有朋友在家里,或许我稍迟再与你通电话?”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她只想有个倾诉的机会,是什么人她根本不理,“那我问女秘书:他人呢?她答:“老板已于上午到欧洲开会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么快?这样说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关太太,我过一会儿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杨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说,不必再替我装修地方了,用不着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来停我的生意。
她苦涩地说:“没多余的钱了。”
我连忙说:“关太太,那总得完工,别谈钱的问题好不好?”
“杨小姐”,她感动得哽咽。
“我明天来看工程。”
“好,明天见。”
我放下电话,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腋下全湿透了。
我发了一会子呆。
虽说叶世球薄悻,但是孙灵芝也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出来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会跟她过一辈子。
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泛滥萌芽,至今日造成伤心的局面。
女人都痴心妄想,总会坐大,无论开头是一夜之欢,或是同居,或是逢场作兴,到最后老是希望进一步成为白头偕老,很少有真正潇洒的女人,她们总企图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么。
母亲劝我不要夹在人家当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后。
我觉得很暖昧,她这样劝我,分明是能医者不自医,不过我与她情况不同。
我与叶世球没有感情,而她与叶伯伯却是初恋情人。
“自然,”我说,“何况他是个那么绝情的人,令人心惊肉跳。”
“这件事呢,有两个看法,他对野花野草那么爽辣,反而不伤家庭和气。”
我沉默地说:“这都与我无关。”
母亲手上拿着本簿子。
我随口问:“那是什么?”
“陶陶拿来的剧本。”
“什么时候拿来的?”我一呆,她先斩后奏,戏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皱眉。“有没有脱衣服的戏?”
“没有,你放心,要有名气才有资格脱。”妈妈笑。
“唉,一脱不就有名气了?”我蹬足。
“这是个正经的戏,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儿,不过三句对白。”妈妈说。
“是吗,真的才那么一点点的戏?”我说。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为她要做下一届影后?”
“但是,现在年轻女孩子都摊开来做呢,什么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亲放下本子。
只见剧本上面有几句对白被红笔划着。
“是什么故事?”
“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母亲很困惑,“为什么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来问我,那时候我们住什么地方。”
我说:“慕尔鸣路二百弄三号。”
“她便问:为什么不是慕尔名?慕尔名多好听,又忙着问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生的。说是导演差她来问。”
我连忙警惕起来,“妈,别对外人说太多。”
母亲解嘲地说:“要说,倒是一个现成的戏。”
“要不要去客串一个老旦?”我笑。
“少发神经。”
“反正一家现成的上海女人,饰什么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并不是上海人。”母亲提醒我。
我若无其事答:“从你那里,她不知学会多少上海世故,这上头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响。
“叶伯伯最近做什么?”
“他够运,三年前最后的一批房产以高价脱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没有娶我。”母亲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