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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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