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你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着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侠是黄马褂,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我还想开店做老板?马大尚能读大学?做梦,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而这些人就像秃鹰似,专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真的有钱?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妈妈说:“很多人家都不似我们母女亲密,别这样说人家。”
马大说:“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认这一点。
回到店里,生意并没有好转,依旧门可罗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没有起色,我们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来。
女人们的兴趣都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买新衣本来是人生第一大事,现在怎么转了潮流?她们的钱呢?都买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关门回家睡觉,或是转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关做。
我的眼睛渐渐合拢,需要用牙签顶住。
我想我真的马上要睡着,担心的事很多,像蚀本生意还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没救之类,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推开。
我连忙站起来。
“是你。”我随即又失望,“梅令侠。”
“很精致的小店。”他啧啧连声。
“是。”我又坐下,“装修都花了二十万。”
“没有客人?”梅令侠问。
“你就是客人,”我赌气,“进门来就得买东西。”
“好不野蛮,”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给殷瑟瑟。”我说。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着,嘴角一个酒涡,“谁告诉你的?”
我不响。
他洒脱地在我店内转个圈,“这些衣服,她也不爱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