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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 “梅令侠这样的男人, 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对。”

  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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