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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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