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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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