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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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