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订机票那么简单,她起码联络过一直争取她回归的那群人,关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来,我们便一起回家。”
萼生连忙颔首,“是,是。”
关伯伯说:“好了,别一直诉苦了,就快雨过天清了。”可是语气中并无大大的信心。
萼生没有什么话说。
“走吧,萼生还有事要忙,”
关氏夫妻互相拉扯着站起来离去,萼生跟在后边送他们,只见他俩脚步踉跄,统共不象壮年人模样,萼生觉得十分不忍。
关伯伯还是哥尔夫球健将,一向有运动,平时身手敏捷,号称打遍温市无敌手,没想到爱儿一出事,精神压力顿时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发现:人类是这样爱惜他们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们的上一代。
她送他们上计程车。
车子驶远了,萼生还恭敬地站着不动。
“看样子你非嫁给他不可?”
萼生转过身子来,只见刘大畏恢复嘻皮笑脸,吊儿郎当,一副疲懒模样,装得那么好,老狐狸也会上当。
“你知道关世清是无辜的。”萼生悻悻说。
刘大畏沉下脸,“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无辜的人。”
萼生拾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头愣脑,实则上满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图,在所有禁区范围上都打上红圈,注明详细地址,其中一处,便是和平乡,你以为那日他唯一的任务只是陪你去探访阿姨?”
“我不相信!”
“将来你总有机会亲口问他,谅他也不敢骗你。”
萼生心凉了,连阿关都利用她。
“你以为他这次东来纯粹为着陪你渡假做报告?”
“不要说了。”
“你去问问你的外国朋友史蒂文生,对通讯社来讲,文字矜贵还是图片值钱。”
萼生用双手掩住耳朵。
刘大长忽然伸手拉开她的手,“要不要找一个沙堆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萼生又一次惨败。
“你们这些拿外国护照的华人,真的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学得胡人三句话,跑上墙头骂汉人。”
萼生忽然平静下来,“你辱骂够了没有,你对洋人的怨恨有完没完?你简直把我当出气筒,什么难听的话都当着我来说,你与华侨如有深仇大恨,我劝你写了大字报贴在大会堂门泄愤,叫我一人受气,多么不公平,多么懦弱。”
刘大畏一震,放开双手。
真的,一不高兴便对着弱女子吼叫,一有机会又对她施些小恩小惠,忽尔爱,忽尔恨,爱恨交织,他快要疯了。
萼生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愤怒,你忿忿不平,你对社会现象不满,可是你有信仰,你愿意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时间力气,你比我们大多数年轻人,更有精神寄托,我们毕生所能追求的,不过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马路上说话比较上最安全。
“你们眼中的我们无法无天,胡言乱语,几乎人人都可以入宣传煽动罪,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基本的人身与言论自由而已。”
“把你们认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别人国度来强加实施,是谓帝国主义。”
两个年轻人额角上的青筋都绽露出来。
萼生骂道,“我讨厌你,刘大畏,我希望你明天便调到青海去。”
真难得,她居然还知道版图上有青海这个地方。
半晌萼生说:“我要去参加岑仁芝演讲会,你反正要跟着我,不如一块去。”
刘大畏说;“我劝你换套端庄点的衣服。”
萼生气结。
可是一走到酒店大门转角,她就觉得他有他的道理。
一个日本人迎着面走过来,上下打量她,问她有没有空喝咖啡。
陈萼生立刻回到房间换衣服。
房间刚刚收拾过,什么都妥妥当当,独独不见了记事本,萼生找遍小小房间,都不见它,它尺寸不小,宽二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好比一本画册,封面是,对,萼生钟爱的米奇老鼠,鲜艳夺目,丢在哪个角落都看得见。
怎么,没有口袋影印机吗,非要整本部子拿到总部去检阅不可吗?
转念间又释然。
太过疑心了,短短几页纸,简单的几句话,何需劳师动众,可笑她草木皆兵。
想必是一时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回来才慢慢再找。
沙发上方有一叠洗净的衣服,移开衣服。原来记事本就在底层,萼生松一口气。
换好衣服下楼,在电梯中碰到一个人。
那人愕然,“你还没有走?”她失声嚷。
她是岑子和的女友博小欣。
萼生只朝她点点头,大跃进,自酒店门口到上得楼来,其中想必经过一番挣扎,成绩斐然。
博小欣说:“我来探朋友。”
萼生不出声。
“你别以为我没朋友住五星宾馆。”
萼生希望电梯走快些。
博小欣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跟子和他们说。”
陈萼生自顾不暇,才没有那么空讲废话。
总算到了楼下,电梯门打开,傅小欣忽然说,“再见。”似有点恋恋不舍。
再见?机会不大,市内酒店林立,不一定那么凑巧,两人会在同一时间只乘塔同一电梯。
刹那间萼生不忍心再板着脸,迟疑半刻,亦向她说,“再见”。
希望有一架电梯会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傅小欣扭着细细腰肢离去。
第八章
岑仁芝演讲会盛况空前。
连萼生都觉得兴奋。
撇开其它因素不说,有几个写作人可以坐在五千座位的演讲厅讲台上发表写作心得?
在座以学生占大多数,萼生挑个偏僻的座位,可是马上被服务员发现,请她到上座去,萼生这次十分随和,微微笑坐到前排。
心中说,陈萼生,世界不是你的,无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表现良好,早日假释。
座位已九成满,全场肃静,鸦雀无声。
如果陈萼生也有这样一天,必定把所有敌人绑了来坐在前排,不许他们动弹,直至听完演讲为止。
讲座准时开始.在台下看岑仁芝只似四十多岁,她上得台来,落落大方,难得的是,态度并不古板,非常轻松扼要地讲她的题目。
萼生摊开节目表,母亲今日要讲的是“拙作反映的社会现象”。
萼生莞尔,在家,母亲是绝少提到拙作的,一说到写作,伊便顾左右言他,对牢严教授这等熟友,甚至说“什么阿物儿,靠它赚一两个零用罢了,我就是不惯向阿陈讨钱用。”
没想到纸包不住火,今日终于要对作品加以坦白分析检讨。
演讲只得三十分钟,举了很简单的例子,余下时间.由听众发问。
萼生真没想到群众会那么踊跃,而且对岑仁芝作品非常熟悉,所有问题全属内行,头头是道,萼生诧异得张大嘴,据她调查所得,岑仁芝作品停止公开发售已有多年,这些十多廿岁的读者从什么地方看到?
正在嘀咕,讲座的负责人过来坐在她右边,笑道:“气氛好象还不错。”
萼生由衷答:“这是谦虚的说法。”
“你喜欢读令堂的小说吗?”
萼生低头据实道:“我一本都没看过。”
主持人可真意外,“为什么?”
“母亲说写得不好,不值得看。”
“哎呀,有这种事,没关系,我们送你一套,你带回去慢慢看。”她笑咪咪。
萼生说,“没想到母亲居然有那么多年经读者。”
“这就是做文艺工作的至大报酬。一本书可以流行十年、廿年、百年,读者赋它永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