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不管。」齐珞薰气呼呼跳起来。「我就是不准任何人欺负不悔儿,无论是他爸爸或是大师兄都一样。」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留下严锣呆坐原地,无语问苍天。
静默持续了好半晌,直到齐爷爷好奇的声音打断沈默。「小锣啊,那个……什么……不悔儿是谁?真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吗?」
「不是的。」严锣苦笑一声,解释道:「小师妹口中的不侮儿其实叫伊悔,是我班上一个学生。」
「那就是小薰的同学喽?」齐父颔首表示了解。「男的还是女的?听小薰的意思,好像很重视他似的。」
「伊悔是个男生,小师妹也的确相当看重他。」严锣将齐珞薰一入学就为了伊悔在校门口与人大打出手的事,大略说了一逼。
「这么说来,小薰很喜欢那个伊悔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听你们刚才的对话,那个伊悔的家庭背景好像很复杂。」齐父又问。
「喜欢吗?」严锣皱眉沈思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妹对伊悔是什么样的想法,她看起来很喜欢人家,偏又常捉弄他。而且,你们应该还记得小师妹以前说过,有一天,她若要嫁人,对方一定要比她强上几百倍;那个伊悔是名白子,身体并不好,常常请假,我不觉得小师妹会喜欢他。」他把伊悔的病解释了一下。
「白子,是不是那种叫白化症的病?那会遗传吧?」齐爷爷问。
「如果两个隐性基因撞在一起,是有可能。」严锣说。
「那就不能生孩子啦!」齐父皱眉。「好可怜。」
「爷爷、老爸。」齐家大哥翻个白眼。「除非你们对那个病很了解,否则别随便谈论人家啦!你们刚才没听大师兄说,一堆流言已经快把那位伊先生逼疯了?」
「没错,这种不负责任的发言很伤人的。」齐家二哥附和道。
齐家所有的兄弟都点头同意。
言语有很多种意思,有口是心非、有口蜜腹剑,有时,说者无心,但听入别人耳里,却可能是深深的伤害,如何拿捏?是一项高深的学问。
第五章
最後的最後,齐珞薰还是忍不住连夜跑到伊家附近。
她本想远远望伊悔一眼,确定他平安无事後,就回家睡觉。
可当她来到伊家门前那条巷子,瞧见那抹半埋在水沟里的身影时,整个人呆了。
「不悔儿!」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在水沟里干什么?想自杀也别找这么臭的地方嘛!很杀风景的。
一身狼狈的伊悔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弯著腰,双手在烂泥巴里东摸西掏个不停。
「不悔儿!」她又喊了一次。
他还是没听见。
她有些火了。他老是这样,眼里只有人偶,看不到其他人,就连她,待在他身边近三年了,他还是常常对她视而不见。
「伊、不、侮——」含著怒气,她冲过去用力拉起他的手,瞧见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那双原本闪亮似万里晴空的眸子完全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半丝光采也无。
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会变成这样?
伊侮似无所觉地挣扎了下,摆脱她的桎梏,弯下腰,继续在恶臭、冰冷的水沟里摸索著。
「不悔儿……呜!」她双手掩住檀口,不敢相信地看著阴暗角落里,那尊破碎的人偶。
是谁这么残忍,硬生生砸毁伊悔的心?他一直把那些人偶当成性命看待啊!
八成是伊靖染,能够自由进入伊家、碰触伊悔圣域的只有他了。
严锣还说他不是坏人。大人就爱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干出这么恶劣的事还不算坏吗?可恶!
吸吸鼻子,她把人偶的碎片搬过来,小心翼翼拼凑著。「还少了一只胳臂。」伊悔就是在找那只手吗?
毫不犹豫地,齐珞薰跟著跳入水沟中。
「我帮你找。」不管伊悔有没有听见,她埋头找起人偶的断臂。
他似乎察觉出她的存在,茫然的眸子持续追寻著她的身影,片刻,焦点集聚,他瞧见了她。
她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有发现,可是……最近,每当他遇到困难时,回头一望,她都在身旁。
伊悔凝视著她奋力寻找的身影,苍白的颊不期然浮现一抹嫣红;她的守护,让他心头溢满温暖的热流。
他乾涩的唇下自觉蠕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但从嘴型可以清楚辨别出他说的是「谢谢」两字。
齐珞薰的安慰声叨叨絮絮传来。「你放心好了,那么大一只手臂,一定找得到的。万一真找不著,我要爸爸买材料给你重做,反正你一直想试逼各种材质,找出最能表现出人体肌肤、动态、温度和……」
他悲伤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家人是不可能被取代的。」
她顿住了叨念,仿佛听见他心底最深处的嘶吼,无限悲伤与无助。
「不悔儿。」她乍然转头望他。
他已回复到原先的姿势,努力找寻著那只断臂。
「不悔儿。」她凝视他僵硬的侧脸。「刚才你有说话吗?」
他一声不吭,只是专心掏著烂泥。
「不是你吗?」直觉告诉她是。
但他冷漠的侧脸,一无表情。
她一头雾水,游移的视线不小心瞥到那尊破碎的人偶。
月光下,人偶白皙的脸庞上挂著羞怯的笑,那五官、那模样儿……竟有八分肖似伊悔,只除了——它是女性。
长久以来,伊侮做人偶都是以自己为范本吗?
她不信,伊悔并不喜欢他的容貌,因为这突出的美丽带给他太多的痛苦,以致他厌极这份抢眼。
那么人偶的范本是谁?望著伊悔,某个画面闪过她脑海。
她记得她第一次爬上伊家二楼,被他臭骂一顿那日,似乎在他房里见过一张照片;相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俊女俏,十足地意气风发。
那男子,以前她不知是谁,直到见到伊靖染才终於发现,那是他年轻时的相貌,所以说,女子……该是伊悔的妈喽?
原来他一直以自己的母亲为范本在做人偶。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想像著他的动机,好半晌,她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他把人偶当妈了?发现他竟是以这种心情在雕塑母亲的样貌,视若珍宝。她一双眼酸涩得近乎燃烧起来。
孩子依恋父母是天性,伊悔从小失去母亲,只能从人偶中去感受恋慕的亲情,这是何等悲哀的事?
而他的父亲虽尚在人间,却待他宛若仇人。
齐珞薰搞不懂,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已经错过这许多,为何还学不会珍惜身边所有,难道真要任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肯觉悟?
一滴泪滑下眼角,突然好想抱紧伊悔,告诉他,即便没有父母,他还是可以拥有其他亲人,至少她很乐意将家分一半给他。
她有一个爷爷、一个爸爸、七个哥哥,和一位大师兄,只要他愿意,大家都会很开心当他的家人。
「找到了。」忽然,伊侮兴奋的呼声在寒凉的夜幕里响起。
她转头,看见他抱著那只沾满烂泥的断臂亲密地厮磨,心揪得发疼。
「别这样,不悔儿。」她想把断臂从他怀里抽出来。
他不依,甩开她的手,飞快跃出水沟,收拾妥一旁的人偶碎片,兴高采烈往屋里走。
瞧著他孩子似开心的容颜,泪滑下她的颊,忍不住,她喊:「人偶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真正的家人的。」
他没听见,开心的脚步越迈越快。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泪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不停。